现代文阅读Ⅱ
岁寒三友(节选)
汪曾祺
前文内容简介:办草帽厂的王瘦吾、开炮仗店的陶虎臣、画画的靳彝甫三人是老友,人品极好而性情各异。他们一度都交了好运——草帽厂生意红火,炮仗店揽了大活,靳彝甫靠斗蟋蟀赢了一笔钱。
靳彝甫很高兴,在如意楼定了几个菜,约王瘦吾、陶虎臣来喝酒。
没喝几杯,靳彝甫的孩子拿了一张名片,说是家里来了客。靳彝甫接过名片一看:“季匋民!”
季匋民是本县名闻全国的大画家,同时又是大财主、大收藏家,家里有好田好地、宋元名迹。他在上海一个艺术专科大学当教授,平常难得回家。
寒暄之后,季匋民说明来意:听说彝甫有几块好田黄,特地来看看。靳彝甫捧了出来,他托在手里,一块一块,仔仔细细看了。“好,——好,——好。匋民平生所见田黄多矣,像这样润的,少。”他估了估价,说按时下行情,值二百洋。他很直率地问靳彝甫肯不肯割爱。靳彝甫也很直率地回答:“不到山穷水尽,不能舍此性命。”
“好!这像个弄笔墨的人说的话!匋民绝不夺人所爱。不过,如果你有一天想出手,得先尽我。”
“那可以。”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季匋民又看了靳彝甫的画,建议靳彝甫选出百十件画,到上海去开一个画展。他还嘱咐靳彝甫,卖了画,有了一点钱,要做两件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靳彝甫的画展不算轰动,但是卖出去几十张画。报上发了消息,一家画刊还选了他两幅画。王瘦吾和陶虎臣在家乡看到报,很替他高兴:“彝甫出了名了!”
卖了画,靳彝甫真的按照季匋民的建议,“行万里路”去了。一去三年,很少来信。
①这三年啊!
王瘦吾的草帽厂生意很好。牌子闯出去了,买卖就好做。全城并无第二家,那四台哒哒作响的机子,把想买草帽的客人老远地就吸过来了。
不想遇见一个王伯韬。
这王伯韬买卖豆麦杂粮,做这一行的,有两大特点:其一,是资本雄厚,大都兼营别的生意,什么买卖赚钱,他们就开什么买卖,眼尖手快。其二,都是流氓——都在帮,抢行霸市。王伯韬和王瘦吾是同宗,见面总是“瘦吾兄”长,“瘦吾兄”短。王瘦吾不爱搭理他,尽可能地躲着他。
谁知偏偏躲不开,而且天天要见面。王伯韬也开了一家草帽厂,就在王瘦吾的草帽厂的对门!他新开的草帽厂有八台机子,八个师傅,门面、柜台,一切都比王瘦吾的大一倍。
王伯韬真是不顾血本,把批发、零售价都压得极低。王瘦吾算算,这样的定价,简直无利可图。他不服这口气,也随着把价钱落下来。
王瘦吾撑了一年,实在撑不住了。
四台机子,连同库存的现货,全部倒给了王伯韬。王瘦吾气得生了一场重病,一病一年多。卖机子的钱全变成了药渣子,倒在门外的街上了。人瘦得像一张纸,一阵风吹过,就能倒下。
陶虎臣呢?
头一年,因为四乡闹土匪,县政府和当地驻军联名出了一张布告:“冬防期间,严禁燃放鞭炮。”炮仗店平时生意有限,全指着年下。这一冬防,可把陶虎臣防苦了。且熬着,等明年吧。
明年!蒋介石搞他娘的“新生活”,根本取缔了鞭炮。炮仗店关了门,陶家的锅也揭不开了。起先是喝粥,——喝稀粥,后来连稀粥也喝不成了。陶虎臣全家,已经饿了一天半。
有那么一个缺德的人来做媒了。二十块钱,陶虎臣把女儿嫁给了一个驻军的连长。这连长倒什么也不挑,只要是一个黄花闺女。陶虎臣跳着脚大叫:“这不是嫁!这是卖!我陶虎臣卖女儿!你们喊去!我不害臊!陶虎臣!你是个什么东西!陶虎臣!你就这样没有能耐呀!”
两个半月过去了。陶家一直就花这二十块钱。二十块钱剩得不多了,女儿回来了。妈脱下女儿的衣服一看,什么都明白了:这连长天天打她。
岁暮天寒,彤云酿雪,陶虎臣无路可走,他到野外去上吊。
他没有死成,被人救下了。
靳彝甫回来了。他一到家,听说陶虎臣的事,连脸都没洗,拔脚就往陶家去。陶虎臣躺在一领破芦席上,拥着一条破棉絮。靳彝甫掏出五块钱来,说:“虎臣,我才回来,带的钱不多,你等我一天!”
跟脚,他又奔王瘦吾家。瘦吾也是家徒四壁了。他正在对着空屋发呆。靳彝甫也掏出五块钱,说:“瘦吾,你等我一天!”
第三天,靳彝甫约王瘦吾、陶虎臣到如意楼喝酒。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两封洋钱,在两位老友面前,各放了一封。一封是一百。
“先用着。”
“这钱——?”
靳彝甫笑了笑。
那两个都明白了:彝甫把三块田黄给季匋民送去了。靳彝甫端起酒杯说:“咱们今天醉一次。”
那两个同意。
“好,醉一次!”
这天是腊月三十。如意楼空荡荡的,就只有这三个人。
②外面,正下着大雪。
文本二:
中国画讲究“留白”,“计白当黑”,小说也要“留白”,不能写得太满。作品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如果一篇小说把什么都说了,读者就会反感:你都说了,要我干什么?一篇小说要留有余地,留出大量的空白,让读者可以自由地思索、判断、首肯。
要使小说语言有更多的暗示性,惟一的办法是尽量少写,能不写的就不写。不写的,让读者去写。古人说:“以己少少许,胜人多多许”,写少了,实际上是写多了,这是上算的事。当然,这样稿费就会少了。一个作家难道是为稿费活着的么?
结构的精义是“随便”。我是不赞成把小说的结构规定出若干公式的:平行结构、交叉结构、攒珠式结构、橘瓣式结构……我认为有多少篇小说就有多少种结构方法。苏东坡说:“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文章写到这样,真是到了“随便”的境界。
往往有这种情况,小说通篇写得不错,可是结尾平常,于是全功尽弃。汤显祖评《董西厢》,说董很善于每一出的结尾。汤显祖认为《董西厢》的结尾有两种,一种是“煞尾”,“如骏马收缰,寸步不移”;一种是“度尾”,“如画舫笙歌,从远处来,过近处,又向远处去”。汤显祖不愧是大才子,他的评论很形象,很有诗意。我觉得结尾虽有多种,但不外是“煞尾”和“度尾”。
(摘编自汪曾祺《谈小说的语言、结构和首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