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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
陈忠实
早班远郊公共汽车开进桑树镇,把古老的乡村小镇从黎明前的酣睡中惊醒了。宋涛从“咣当”一声自动打开的车门里下来,踏着厚厚的积雪,向镇外走去。他与前妻所生的儿子今天结婚。他是赶早回到乡下来参加儿子的婚礼的。他得知这个消息是在昨天。
大雪覆盖了原野。黎明的微曦中,无垠的雪原闪着清冷的白光。宋涛穿着长袍,戴着礼帽,帽壳上缠着一匝红绸子,被前呼后拥着,走在这条小路上。他的身后,是在唢呐鸣奏中忽闪忽闪行进的花轿,轿里坐着尚未见面的媳妇。
呜呜哇……呜呜哇……悠扬的唢呐声吹得宋涛脑子里混沌一片,当左邻右舍的婶娘和嫂子们把蒙着脸的新娘搀进新房,在隔壁二婶努嘴示意下,宋涛忐忑不安地揭起蒙在她脸上的红布,心里嗡地一下,血涌到脸上,眼睛也花了,那是一张多么漂亮的脸蛋呀!
“我……”她抬起头。沉静地瞧着他。“我不识字……你不嫌弃吗?”
“我教你认字,写字。”他笑了,当是什么严重事情,并且随即摊开一张纸,拔出插在制服口袋上的水笔,在纸上写起来,“看,这是你的名字:田——秀——芬。”
“我能学会吗?”
“能!”
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过来,车轮溅起的雪粒甩到他的脸上,凉冰冰的。天色完全亮了,雪原上白茫茫一片。临近村庄里的大喇叭正在播出当日新闻,打破了黎明时天地间静谧的气氛。湛蓝的天空像一望无际的蓝色锦缎,白色的原野似无限伸展的白绸。骤然而降又骤然而止的大雪,把入冬以来干旱的黄尘洗濯得干干净净,大地净洁,高空深远,空气清新,这是生养他的北方故乡的田园。
“你怎跑到这儿来!”他从村子里下了河,顺着弯弯曲曲的河岸走下来,在大柳树下,看见了秀芬。她蹲在河边洗衣服,搓呀,捶呀,涮呀,河水中泛着肥皂的白色泡沫。
“回吧!”“我一会儿就洗完咧。”秀芬转过头来,轻轻嘘口气,妩媚地笑着,“马上完。”“回去!”他抓住装衣服的笼,“回去,陪我坐在屋里,只有三天了……”她多情地盯他一眼,温顺地笑笑,把手上的水在衣襟上擦擦,和他靠肩坐在柳树下。
“朝鲜很远吗?”“很远。”
“你……不去……不成吗?”“我是青年团员。”
“我总觉得……害怕。”“雨怕,甭哭。”他说,自己喉头也哽住了。
“我没哭。”她噘起嘴,“当面把眼泪流完,省得你走后再流。”
“甭挂念我。”她看他难受了,反倒一挺身子,给他宽心,“我小时候苦都吃过,现时好到天上了。爸妈人都老好,待我也好,我跟在亲娘跟前一样……”
他从朝鲜光荣回归,到城里一家工厂当宣传科长了。可谁能料到,不过两年,秀芬就成了他的前妻。
父亲是一个传统道德的忠诚卫士,母亲是太喜欢秀芬了。“滚!至死,你都雨进我的家门!”父亲说。在城里偶尔遇见南宋村的乡党,宋涛托他们带些钱和衣物给孩子,想不到,过后又被南宋村进城的乡党用包裹带回来了,而且捎来母亲或是父亲的话:“黄面馍,稠米汤,能养大宋涛,也就能养大孙孙!”
踏上场愣,一眼就看见他家的门楼、土围墙。门锁着,显然,一家人不在。年轻小伙和媳妇们,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他们。直到门前人多的地方,才有一位老妇人挤眨着眼睛:“这不是涛娃子吗?”好多年长的乡亲围住他,问长问短,全没有记恨他的意思,他们当年不能容忍他的心情现在淡忘了,和他客客气气说话,羡慕他升了官,发了财,是城里人了。
他却想着,如果当初不离开秀芬,现在在故乡的田园里修一院房,退休之后,帮儿子种种自留地、责任田,前院里养点花,后院养些鸡,傍晚到小河里钓鱼,又何尝不如城市那两三间小阁楼呢?可是,乡里人现在却认为他当时的举动是有远见的……
走过院子,里屋门口,老态龙钟的母亲和鬓丝灰白的秀芬,在迎接他。
“妈——”他走到跟前,带着忏悔的真诚口气,声音哽住了,顿一顿,他转过脸,“秀芬——”
“你……回来了!”秀芬招呼他,眉间现出两道皱折,“坐屋里。”
二十多年没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了。显然,声音和她的容颜一样苍老了,浑厚了,隐伏着暗暗的悲凉的韵味。
一个年轻小伙端着木盘进来了,放在他面前的,是家乡的臊子面,每当过年过节,红白喜事,庄稼人早饭都是一律的臊子面。肉丁、豆腐、黄花和木耳烩制的臊子,那味道留在儿时的记忆里,至今不忘。
进城以后,也没少吃这种面条,可味道和母亲做出来的差远了。他看着冒着热气的面条,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酸痛,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滴在碗里了。
(摘编自《陈忠实短篇小说集》,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