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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花
茹志鹃
一九四六年的中秋。
这天打海岸的部队决定晚上总攻。大概因为我是个女同志吧,团长就派遣一个通讯员和我一起负责向百姓征集部队缺乏的物资。
进村后他向东,我往西。不一会儿,我已经借到两条棉絮一条被子,却看见他从对面走来,两手还是空空的。
“怎么,没借到?”
“女同志!你去借吧!……老百姓,死封建……”
“哪一家?你带我去。”
我们走进老乡的院子里,站在外面向里“大姐、大嫂”的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应,但响动是有了。一会儿,门帘一挑,露出一个年轻媳妇来。这媳妇长得很好看,高高的鼻梁,弯弯的眉,额前一溜蓬松松的留海。我看她头上已硬挠挠地挽了髻,便大嫂长大嫂短地向她道歉,说刚才这个同志来,说话不好,别见怪等等。她听着,脸扭向里面,尽咬着嘴唇笑。我硬着头皮,讪讪地向她开口借被子,接着还对她说了一遍共产党的部队打仗是为了老百姓的道理。她不笑了, 一边听着,一边不断向房里瞅着。半晌,她转身进去抱被子了。
被子一拿出来,我方才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不肯借的道理了。这原来是一条里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缎的,枣红底,上面撒满白色百合花。
我叫通讯员来拿,他垂着眼皮,上去接过被子,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走。不想他一步还没有走出去,就听见“嘶”的一声,衣服挂住了门钩,在肩膀处,挂下一片布来,口子撕得不小。那媳妇一面笑着, 一面赶忙找针拿线,要给他缝上。通讯员却高低不肯,挟了被子就走。
刚走出门不远,就有人告诉我们,刚才那位年轻媳妇,是刚过门三天的新娘子,这条被子就是她唯一的嫁妆。
回到包扎所以后,我就让通讯员回团部去。
……
天黑了,天边涌起一轮满月。乡干部来了,慰劳了我们几个自家做的干菜月饼。原来今天是中秋节了。
啊,中秋节,在我的故乡,现在一定又是家家门前放一张竹茶几,上面供一副香烛,几碟瓜果月饼。孩子们急切地盼那炷香快些焚尽,好早些分摊给月亮娘娘享用过的东西。他们在茶几旁边跳着唱着;“月亮堂堂,敲锣买糖……”或是唱着;“月亮嬷嬷,照你照我……”我想到这里,又想起我那个小通讯员,那个小同乡,也许,几年以前,他还唱过这些歌吧!
前面又下来一个重伤员。一个上了年纪的担架员,大概把我当做医生了,一把抓住我的膀子说;“大夫,你可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治好这位同志呀!你治好他,……我们全体担架队员给你挂匾……”他说话的时候,我发现其他的几个担架员也都睁大了眼盯着我,似乎我点一点头,这伤员就立即会好了似的。我想给他们解释一下,只见新媳妇端着水站在床前,短促地“啊”了一声。我急拨开他们上前一看,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原来棕红的脸色,现已变得灰黄。他安详地合着眼,军装的肩头上,露着那个大洞,一片布还挂在那里。
“这都是为了我们……”那个担架员负罪地说道,“我们十多副担架挤在一个小巷子里,准备往前运动,这位同志走在我们后面,可谁知道狗日的反动派不知从哪个屋顶上撂下颗手榴弹来,手榴弹就在我们人缝里冒着烟乱转,这时这位同志叫我们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扑在那个东西上了……”
新媳妇又短促地“啊”了一声。我回转身看见新媳妇已轻轻移过一盏油灯,解开通讯员的衣服,她刚才那种忸怩羞涩已经完全消失,只是庄严而虔诚地给他拭着身子。
等我和医生拿了针药赶来,新媳妇正侧着身子坐在他旁边。她低着头,正一针一针地在缝他衣肩上那个破洞。医生听了听通讯员的心脏,默默地站起身说;“不用打针了。”我过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
新媳妇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拿着针,细细地、密密地缝着那个破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低声地说;“不要缝了。”她却对我异样地瞟了一眼,低下头,还是一针一针地缝。
卫生员让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动手揭掉通讯员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进棺材去。新媳妇这时脸发白,劈手夺过被子,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自己动手把半条被子平展展地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他身上。卫生员为难地说;“被子……是借老百姓的。’
“是我的——”她气汹汹地嚷了半句,就扭过脸去。在月光下,我看见她眼里晶莹发亮,我也看见那条枣红底色上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
(摘编自茹志娟的《百合花》,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