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作品,完成下列小题。
给树把脉的人
①大路小路连接着村庄,像一棵躺倒的树。爷爷踩在各个分支上,来回转悠。熟悉的老宅大多已经荒芜,找不到可以说话的老人,他只好去察看村子里的树。
②八十六岁的爷爷像只啄木鸟一样,抚摸那些树皮、树干,不时敲击着,为这些树诊脉,又像是在叫醒它们。许多个上午,他腰间别一把斧头就出了门。将那些断定活不过来的树木砍掉,再拖回家。爷爷会说,这棵老梨树已经有五年没发芽,肯定是活不过来了。一棵四季都光秃着脑袋挺立的树木,不知道藏了多少村庄的故事,那故事一定比一个人的记忆、感受更细密。这棵枯死的树如果不被砍倒,风会将它的细枝一点点吹掉,虫蚁会将它的躯壳慢慢吞噬,像古老的传说逐渐丧失了细节。这棵树在偶然的一天停留在柴垛前,等着斧头来分离,树干用来熬粥、做饭,树梢用来引火。斧头是无情的执行官,它轻易就能辨别出树木的年轮、种类。接着,柴禾被整齐码放在柴垛里,此后,在阳光里慢慢修行,让身体里仅有的一丝湿气借着光线攀升。
③在爷爷眼里,给树把脉是门学问,拾柴也是。拾柴者码放的柴垛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那些在山里用斧头大开杀戒,把一片树木不由分说地砍倒,等着晒干再拉回家当柴禾的人是无德的,他们依靠伤害大山来提高效率。而那些把柴禾胡乱码放的人过日子的心是潦草的,随意的。我不知道这话是对还是错,但爷爷坚信自己的经验。
④从山林里拾取柴禾就像为一个人剪去长了的指甲,这是我们这些山民与大自然之间最简单也最直接的一种交流。农闲的时候,总是有人一次次跑进深山老林,也像我爷爷那样,为一棵棵灌木把脉,将枯枝带回家。勤快的人家,柴垛码放得格外整齐,高高的,像是一面墙。柴垛是他们精神深处的地图。
⑤我父亲更愿意与果树亲近,他喜欢给果树把脉,喜欢看它们开花、结果,接着在冬天里沉默。每年春天,他都会带一把剪刀,察看院子里、田地里那些果树的花朵,开得过于稠密的,要帮忙疏花,像是告诫这棵树,莫要贪心。开得过稀的,父亲就要在心里对自己说,要再等一等。他牢记上一年秋天许多果实的味道,要对树木施行“魔法”:进行嫁接,让甜果子来救治苦果子。原有的树木必须舍弃一段枝条,在断截面上切出小口,再把拿回来的树枝插进去,用布条牢牢绑住,过不了多久,这截树枝便像一个年幼时被领养的孩子,在新树桩上没心没肺地长叶、开花、结果。一截优质的陌生枝杈就这样被收养到了一棵果树的身体里。甘甜的味道是有魔力的,很容易就驱散了原来树里的苦涩。大约是两棵树伤口形成的记忆,让这树有了某种顿悟,味道变得丰富。那是甜和涩两种基因的较量,而结果多是喜庆的大团圆。结过苦果子的树枝总是被砍掉,当作柴禾,这一棵树苦涩的档案就这样被剔除了。
⑥当然,“魔法”也有失败的时候,新结出来的果子复制了甜果子的外表,却保留了酸涩的味道。对此,父亲是有耐心的,他说,还有来年。我记得有棵嫁接成功的苹果树,单个苹果能达到七八两重,味道甘甜,每年,我们一看见这树开花,它的味道便会泛上舌尖,馋得我们咽口水。但有一年,苹果树只开了一朵花,它被挡在树干的一侧,像这棵树的小小心事。我是后来才知道:一棵果树也是会变老的。果实仿佛是它们与这个世界对谈的语言。我看见那些衰老的树冠这一年只开花,不结果,下一年,不开花了,再后来,连叶子都不长了。这棵树已经悄悄地离去了,但它们还是习惯性地撑着一小片天。父亲总是不忍心下斧头将它砍掉。他感叹柿子树是多么长寿,从山下去往城里的道路两侧,那些柿子树还像五十年前一样茂盛,它们每年都信守承诺,准时点起橙色的灯笼。父亲说,要是把柿子树长寿的基因嫁接到别的树上就好了。但最后那些死去的果树,还是进了柴垛。当电视里说果木当柴禾做的饭更加香甜的时候,他总是一脸质疑地看看我们家的炉子。
⑦爷爷有个习惯,儿孙们哪个做了饭请他吃,他便早早来到他们的院子,劈柴。斧头与柴禾碰撞的声音在小院里一声一声响起,不急不躁,这特有的节奏,让听了的人心安。
⑧这一年的春天,我从远方回来探望生病的父亲,特地告诉爷爷,中午给他做饭吃。他在饭前,拖了一棵干枯的榆树回来。这让我想到一只鸟衔来一截树枝递给它的幼鸟,想着想着,泪流满面。爷爷却像往常一样,把这棵树分成一段段柴禾,码放得整齐。
⑨父亲从医院回来,左半边的身体瘫痪,爷爷却表现得出乎意料地平静,他依旧在阳光下劈柴,在某些夜晚,也轻轻抚摸父亲瘫痪的那一侧,那样子,像是在给一棵树把脉。之后的日子,爷爷每天来看父亲的手、脚,似乎在推断这棵“树”到底能否发芽。
⑩父亲坐在轮椅上,有凉风的日子,忽然抬起头看天,说,太阳太大了,它要是像果子一样,每年都从不同的树上冒出来,人就能将它随手摘下取暖了。他很长时间里都接受不了身体瘫痪的事实,他也总是望着那些身体康健的人,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⑪爷爷劈的那些柴禾最后喂养了炉子,炉火奔腾着,似乎在粉碎、吞噬一段不愿被人知晓的秘密。接着,我看到烟囱向天空铺设了一条淡蓝色的路。它歪歪斜斜,似有似无,这大概就是灵魂的样子吧。父亲抬起头看着这些炊烟布满院子的上空,始终想问什么,而烟只是上升,并不作答。他低下头,看看柴垛,没有斧头的时候,柴也是沉默的,只有在接连几天的雨后,它们才显现出自己的不安分, 长出一只只黑色的耳朵。
⑫院子里,父亲前一年栽下的两棵石榴树还未发芽,我们都说已经死了,只有他坚持说,它们还活着。果真,几天之后,两棵树的根部冒出了红色的嫩芽。他还断定结出来的石榴一定是甘甜的。我们也告诉自己,耐心等着,等着那甜从未来某一天慢慢跑到舌头上。
(取材于刘云芳的同名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