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蓝 色 冰 河
汤成难
索朗老人一早就去了铁悬桥,他要去看看赞斯卡河河面的冰冻情况。一夜过后,冰又厚了一层。这条冰河是查村通往县城的唯一途径,地处喜马拉雅山下,一年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处于冰封状态。
索朗老人从河谷上来,就定了出发的日子。随后老人又提着一壶酒、一把松枝、几根哈达,踩着积雪爬上山顶寺庙。把哈达献给佛祖,又虔诚地添了供灯,在佛祖前认真磕长头。做完这些,老人走到院里,把松柏枝放进煨桑炉,火苗霍地挺出来,瞬间将松柏枝条化为霭霭烟雾……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他们就动身了。索朗老人、多吉、达瓦、达瓦父亲,四个人组成一支队伍,此行目的是将多吉和达瓦送到县城的学校去。学校还有十一天就开学了,如果路上顺利,需要步行十天,这样正好能在开学前赶到。
大风四起,狂风夹杂着雪珠,平地又升起一片白雾,无法看清脚下。在冰河上行走,每一步都暗藏险情。他们身上背着几十斤重的行李——十天的干粮、木柴、铝锅、水壶、碗、帐篷,蹚水的靴子,以及孩子们的衣物。肩上的背包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脚下打滑,尤其是在有坡度的雪上,每走几步就会摔倒一次,滑出很远。每当这时,达瓦的父亲就会笑起来,两个孩子也跟着一阵笑。
孩子们这一去不知几年才能回来,县城离查村有三百多公里,那里有一个福利学校,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捐赠的。查村附近没有学校,当然,查村的孩子大多是不读书的,他们一辈子在山坳里放羊、割草,过着繁重又简单的生活。
晚上休息的时候,多吉问爷爷,他会在路上遇见阿爸吗?
索朗老人迟疑了下,说,我的小多吉啊,但愿佛祖保佑你。
冬日里的赞斯卡山谷,即使在白天,温度也会在零下二十度以下,四个人的睫毛和帽檐上都凝结了白霜,他们在天黑前到达了峭石湾。水很深,很急,峭壁凸向河面,和冰面之间只有几十厘米距离,给行走造成极大难度。看来只能匍匐前进了,达瓦的父亲趴在冰面上,谨慎地试了试。索朗老人最后一个经过,他匍匐在冰面上,突然想起儿子甲央旺堆了。两年前,甲央旺堆和村里的另一个男人去做背夫了,虽然他们常常几个月都等不到一支徒步队伍,但他们从不气馁,并且相信好日子很快就会到来的。河水汹涌,撞击着冰层,在耳边发出轰轰响声。索朗老人用力挪着身体,脸贴向冰面,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离儿子很近。
太阳一直没露脸,路况越来越差,每个人都不说话,好像字句被冻结在嗓子里。这一天,迎接他们的是一段水路。达瓦父亲与索朗老人分别背起孩子,蹚着冰水慢慢行走。河底乱石嶙峋,湍流裹挟着冰块撞击着脚踝,索朗老人走得很慢、很小心。七岁的多吉虽然瘦小,也有四五十斤了。索朗老人想到他的背夫儿子甲央旺堆,甲央旺堆说每一趟行李都要重达八九十斤,腰必须弓着才能保持平衡。干背夫这一行,既辛苦又危险,但甲央旺堆总安慰说,我们很快就会过上好日子的。
一连几天,太阳都没有出现,灰蒙蒙的天空使人的眼睛看不远,他们握紧拐杖,在雪地里缓慢前进。
这一晚,索朗老人早早躺下,接连几天的奔波,让他的体力透支太大。他轻轻地翻了个身,脸贴向坑洼不平的地面,这样便觉得自己离儿子甲央旺堆很近,几乎重叠在一起。黑暗中他似乎听到甲央旺堆的喘息,听到他蹚过冰水的声音。身上的背包太重了,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他的脚趾在痉挛,抠不住地面,有几秒钟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河水从他腿间流过。突然,脚跟被什么刺痛,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身子一斜,整个人被激流冲走了。
达瓦的父亲正在教两个孩子唱歌,喜马拉雅的歌谣,两串干净又稚气的童声在河水的伴奏下轻轻吟唱:如果血液流过我们的身体,疲惫爬上马背,我们可以像夜晚的星星一样在一起……
是啊,我们可以像夜晚的星星一样在一起。索朗老人慢慢翻转身子,看着黑色帷幕般的天空,繁星闪烁,像无数的眼睛。
这一天的路将是整个行程的最后一段。河水很深,他们担心裤子被河水浸湿,不得不脱掉厚的棉裤,卷起衬裤。河水深处,没有完全融化的冰层浮在水面,冰川融水像是另一种灼烧感,两条腿都似针扎一般疼,双腿冻得发红肿胀。再后来,似乎已感觉不到疼痛,风旋起雪花,迷离了双眼。有一阵,索朗老人的腿似乎失去了知觉,怎么也抬不动,他怔怔地立着,想到这流过甲央旺堆的河水此刻正流经自己。
多吉一动不动地伏在索朗老人的身上,鼻涕在鼻孔口结成冰碴,很痒,但他不敢动弹。出发前,索朗老人曾对多吉说,我的小多吉啊,你要好好读书咯。多吉问为什么要读书?索朗老人说,读了书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多吉撇着嘴说,我的索朗爷爷,我们现在就过着好日子啊。索朗老人笑了,他摸了摸多吉的脑袋说,我的小多吉,读了书那会让日子更好过啊。
多吉用力皱着眉头,说,可是——
河水慢慢被冰封,冰仿佛是软的,一踩一个深坑。索朗老人裤脚滑落下来,但腾不出手来卷它,裤腿湿沉沉的,等跨过冰河,已经变成刀一般的坚硬。
他们走完最后一段冰面,从河谷爬上堤岸,沿着一条隐约可见的山路向上走。当他们再次回过头来,冰河已经像一条蓝色布带蜿蜒在山谷里。
四个人就这样朝着赞斯卡冰河注目了一会儿,阳光低垂,他们整了整背包,继续上路了。
(节选自《中国作家》2022年第7期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