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炭河(节选)
韩振远
铁锁觉得才睡了一会儿就被摇醒了,迷迷糊糊的,还想在炕上再赖一会儿,马上又感到不对。平常,喊他起床的是妈,等到他洗完脸,走出家门时,爹要么下河还没回来,要么打着很响的呼噜还没睡醒。铁锁爹是个艄公,到河里跑船经常一月半月不回家。铁锁记得,昨晚睡觉时,爹明明还不在家,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且声音急迫,像出了什么大事。他坐起来,揉揉眼,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爹朝他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有点儿疼,他便彻底醒了,眯眼坐起来。爹说:快穿衣裳,跟臭蛋请假。
铁锁嘟囔:请什么假?
爹说:涨河了,捞炭。
爹说这话时,兴奋得像一匹昂扬的叫驴。铁锁以前听爹说过捞炭,也跟着兴奋起来,一蹬腿穿.上短裤,跳下炕要洗脸。爹说:洗屁脸,一会儿下了河有你洗的。快去,跟你师傅请假。
月色水一样在巷里流淌,微微有点风,真凉快,也不知几点了。铁锁出了门。爹光着膀子,和铁锁一样只穿条齐膝短裤,拉辆平车,也出了门。爷俩没走几步,巷里到处响起狗吠声,叫得人心慌,接着渐次响起吱呀呀的开门声,一个个晃动的人影全都急匆匆往河边赶。师傅家在村口,去河边正好路过。铁锁紧跑几步,把爹落在后面,啪啪拍师傅家的破门,没等拍开,爹拉着平车过来了,喊:拍门环!铁锁就把手高高举起,使劲拍,清脆的门环撞击声在月色中响起来,飘落到巷两头。里面终于有了响动,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睡意,还带着几分嘶哑,全然没有了上课时的威严与洪亮。谁呀?铁锁怯怯说:师傅,是我。门吱一声开了,师傅光光的肚皮从门缝里闪出来,带着一股酸臭汗味。
师傅问:是铁锁,什么事,把门敲得山响?
铁锁懦儒的,觉得为这事好像不应该请假,像上课时回答不了提问一样:师傅,我请假。
师傅问:出了什么大事,等不到天明吗,才四点多。
铁锁说:我爹让请假。
师傅急了,问:这娃,到底什么事?
铁锁说:涨河了,爹让我跟着下河。
铁锁说完,师傅一愣神,眼睛发亮,问:涨什么河,炭河吗?
铁锁说:爹让我下河捞炭。
师傅说:铁锁,你要上学,不能去。
爹还没走,站在黑暗处,接着铁锁的话,瓮声瓮气:臭蛋, 涨炭河了,水大得很,满河都漂着炭块子。碰得船帮子咚咚响,我跑了几十年船,还没见过这阵势,这是老河给咱带财哩,能不捞吗?
师傅又一愣神,说:你刚锚船上岸吗,这回还是去潼关?爹说:这一趟可费劲了,刚出了禹门口,船就在干滩上搁了三天,过了蒲州,又搁了三天,干等着涨水,蚊子能把人咬死。
铁锁这才明白爹是刚从河里上来,看见涨了炭河,还没喘口气,马上又下河捞炭,十几天没好好睡觉,也不知爹累不累。
师傅好像又愣了神,说:你是要铁锁跟你去吗?
爹说:半大小子,能帮上忙了。
师傅说:铁锁不能去。
爹说:臭蛋,听我的,让铁锁去,几年才能涨一回炭河。
爹已经拉着平车朝河那边走了,铁锁望了师傅一眼,跑过去跟上,没走几步,就听见脚步声响,又有人急着朝河边赶。
臭蛋是师傅小名,村里老年人都这么叫。铁锁从不把臭蛋叫臭蛋。什么时候都叫师傅,他知道这么叫也不对,正规的叫法应该是老师,可是,爹和长辈们都这么叫,铁锁觉得这么叫也没什么不好,就跟着这么叫了。
村小学共十三个学生,臭蛋给他们上课第一天,先在黑板上大大地写了三个字:刘满强。说:这是我的名字,我叫刘满强,你们都熟悉,原先是种地的,你们陈老师调走了,一时来不了新老师,支书说了,让我先凑合几天,要不把你们课误了。听爹说,臭蛋是老高中生,肚里墨水不少。
臭蛋说他凑合几天,结果却一直这么教着,黄河沿子苦,老师都不愿意上这地方来。铁锁总觉得臭蛋不像个老师,没脾气,管不住学生,和村里别的汉子没什么区别。星期天,或者放了暑假、寒假,一样去地里干活。臭蛋做庄稼活经常叫老婆骂得头也不敢抬。
铁锁想着师傅,不觉得和爹拉开了距离,一朵云彩掩住月亮,爹的光脊梁隐在了黑暗中,只听得空平车在土路上颊得砰砰响。下了坡,路旁是一条通到黄河的沟,另一旁是土崖,月光把崖上面那棵老柿树照出了阴影,像个人踮起了脚尖朝河那边望。听妈说,这叫官崖。下河的男人出去时间长了,女人都会攀到官崖顶朝河里望,男人一天不回来,女人就一天也不间断地上到崖顶望,有的女人流着眼泪,一站就是一天。昨天,铁锁还看见妈心急火燎地攀上去过,铁锁望着站在崖顶的妈,感觉妈也变成了那棵弯曲的老柿树,朝河里倾斜。现在,爹总算回来了,却没在家里待上一会儿,又心急火燎地下河。爹是被河里的炭催得,什么都不顾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