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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品谈歌
民国初年。保定城南有一家装裱店。店主姓常。三十几岁,穿长袍,很斯文,人叫他常先生。
常先生没有雇佣伙计,自己装裱字画,手艺很神,一些模样落魄的旧字画到了他的手里,一经装裱,便神气崭新。
常先生是外埠人。几年前到了保定,开了这店,常先生常常一个人到保定望湖楼来饮酒。常先生善饮,久之便与刘三爷相熟了。
三爷是望湖楼的常客,保定的酒楼茶肆是富商们谈生意的地处。三爷来望湖楼是奔生意而来。常先生学问大,善谈。三爷考过秀才,饱学。两人渐渐谈得入港,由此熟了。三爷就常常到常先生店里购些字画收藏。常先生也偶尔推荐一些字画给三爷。王爷爽快,凡是常先生推荐,一概买下,且从不斩价。
那天,三爷又与常先生在酒楼闲侃,侃了一会儿,常先生左右看看,凑近三爷。低了声音道:
“我手上现有一张古画,主顾要大价钱。我劝三爷吃进,三爷可否有意?”
三爷笑道:“那边开价多少?” 常先生道:“三千大洋。”
“三千?”三爷倒吸一口气,就有些口软。
常先生笑道:“我仔细看过,此画实为无价之宝。唐代珍品。委实是主顾急着用钱,才忍痛抛出。三爷不可错过机会。”
三爷点点头:“既然先生已经认定,我明日凑足银子就是。” 常先生又道:“三爷若收下此画,万不可示人。若是有人开价,出多少也是不能卖的啊。” 三爷看常先生一脸郑重,点头说记下了。
第二天,常先生携一布包,来到三爷家中。三爷屏去下人,又关门闭窗,常先生才打开布包,里面又是布包,如此四五层,最后取出一幅画来。打开,那纸已泛深黄。但托裱一新。三爷埋头看画,却看不出名堂。抬头淡然一笑;“刘某眼拙,还望常先生指点。” 常先生笑了笑,郑重说一句:“此画价值连城,悉心藏之啊。” 三爷也庄重接下:“刘某记下了。” 常先生就告辞。
第二天,三爷刚刚起床,下人来告,说常先生的店铺被官府抄了,已查封,常先生也不在店里。
三爷惊了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常先生从此失踪,保定街上便传常先生原是江洋大盗,犯了重案,改名换姓,来保定藏身。
三爷听过,无动于衷。
又过了些日子,妻子马氏差下人到京城请来一位古董行家,鉴定那幅画。
那行家认真看过,一阵无语之后,长叹一声:“此画不假,可惜是揭品,便不值几文了。所谓揭品,即一张画分两层揭开。这非是一般做假者能所为之。此画更为厉害的,是将一张画揭为两张,且不露一点痕迹。这张是下边的一层,不值钱的。但此画揭得平展,无痕,均称,也算得上世上罕见的装裱高手所为了。”
马氏忍不住心疼地骂起来:“姓常的黑心,坑了咱三千大洋啊。”
三爷登时沉下脸:“不可胡说,我与常先生非一日之交,他坦荡爽直,怎么会哄骗我。千虑一失,或许常先生走了眼。即使常先生知此内情,也或许另有难言之隐。不可怪他。”
再一年,三爷店铺中的伙计到京城办货,回来后说亲眼见常先生在京城被砍了头,罪名是革命党。临行前常先生哈哈大笑,面色如常。
三爷听得浑身一颤,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泪就匆匆地淌下来,直打湿了衣襟。
过了几年,战祸迭起。三爷的生意便不再好做。一个大大的家业就败落下来,三爷也就病倒在了床上。
这一年冬天,保定来了一个姓王的商人,收购古董字画。马氏就瞒着三爷,把三爷的收藏拿去卖了。下人偷偷地告诉了三爷,三爷大怒,让马氏取来卖字画的钱。三爷颤颤地下了床,拄一根拐杖,顶着细细的雪花,到客栈去寻那姓王的商人。
王商人听了三爷的来意,皱眉道:“已成交,怎好反悔?” 三爷摇头,就把常先生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
王商人听得呆了,愣愣地点点头,就把字画退给了三爷。
王商人送到客栈门前,忍不住叮嘱一句:“刘先生,这些字画大多是国宝,还望您悉心收好才是啊。”
三爷一怔,回转身笑问:“敢问其中一幅唐代珍品,不知真伪如何?” 王商人笑道:“那幅画为宝中之宝,实为揭裱后倒装置了。” 三爷忙问:“何为倒装置?”
王商人道;“所谓倒装置,即把原画揭为三层,后倒装裱。我猜想装裱者担心此画被人夺走,才苦心所为。此画装裱实为绝技,天下一流,更是绝品。古人云,画赖装池以传。”
三爷听得迷了,就问:“先生可能复原?”
王商人摇头叹息:“若复原,怕是要有尽代高手才行。我家三代做收藏生意,父辈只说过有倒揭两层者的特技,不曾想还有倒揭三层者的。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三爷点点头,又问一句:“王先生做收藏生意,不知收藏可卖?” 王商人正色道:“不敢。祖上有训,饿死不卖收藏。”
三爷微微笑了,赞叹一句:“好。”就让下人把那捆字画交与王商人:“这捆画,我送与先
生了。”
“如何使得?使,使,使不得啊。”王商人惊了脸,口吃起来。
三爷叹道:“我自知不久人世,已无意收藏。这些都是国宝,我恐家人不屑。送与先生收藏,我终于算是对得住常先生了。”就唱一个诺,转身走了。
门外已经是满天大雪。
王商人追出门来,呆呆地看刘三爷由下人搀扶着一路去了。
雪,哑哑地落着。
四野一时无声。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