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劈破玉
张一弓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父亲所在的L大学流亡到了豫西一个名叫潭头的村寨。我家住进了紧靠寨门的一 个农家小院。夜深人静时,我经常听到父亲低语:“劈破玉,劈破玉……”
父亲着魔了,定要寻到劈破玉。每当学校放假,他都要挎着一把雨伞,手执一根手杖——农民说那是 可以防鬼驱虫的“降魔杖”,冒着山野上的风雪或是顶着晴空的骄阳,翻山越岭、风餐宿露。
父亲一次次地空手而归,却一次次地带回了使家人一惊一乍的故事。
父亲说,一天傍晚,他路过一座山神庙。庙门里跳出几个“刀客”,刀客瞅着他的长衫说:“你这件
大褂上插着钢笔,想必是那个大学堂里的人了,你来这荒山野岭上窜啥?”父亲说:“我去找宝!”刀客问:“啥宝?”父亲说:“是古人留下的‘劈破玉’。”刀客们说:“‘破玉’是个啥东西?”父亲说: “不能吃,不能用,是明朝留下的!”刀客嗤笑道:“你们大学堂里的人都有神经病,看在孔圣人的面上,去找你明朝的玉吧!”
父亲对母亲说:“可见,刀客也是有良知的!”
母亲问:“‘劈破玉’呢?”
父亲说:“不要紧的,我会找到的!”
寒假,父亲去南阳石桥找玉,在山沟里他遇到一只狼。狼盯着他,他盯着狼。狼霍地跳到他的背后。
他急转身,抡着“降魔杖”,倒退着对狼说:“你看见了吗?我是有备而来的!”狼却不买账,脑袋随着手杖画圈,好像要瞅个空子。父亲急忙取出雨伞,不停地一张一合。狼连连打了几个支棱,不知是何种怪 物,弹簧般纵身一跳,隐入丛林。
母亲吓得面如土色,又问:“‘玉’呢?”
父亲又说:“不要急,我总会找到的!”
L大学剧社要在潭头的小戏台上推出一场戏曲演出,请父亲担任艺术顾问。
汽灯高高挂起时,戏台前广场挤满了人。我八岁了,已经是L大学附属小学三年级的学生。父亲要我 学习山里娃子的野性。我学会了爬树,高高骑在树杈上。
我记得,演旦角的“大腕儿”是外语系的一位男生。他善于打乱时空,大打出手。那一晚演的是《樊
梨花征西》。他饰演樊梨花,同一员黑脸战将激战,大刀不幸脱手,只好用西洋拳法,又久战不胜,只得求和。村民们望着戏台发愣,知识阶层却轰然大笑。父亲也欢畅大笑。我只会在树上跟着傻笑,奋勇鼓掌。
紧接着,出来一位国文系“笑星”。他总是在节目中间穿插上场,头戴尖顶红毡帽,挂白胡子,有点 像圣诞老人,穿的却是打满补丁的长衫,腰束草绳,作苦不堪言状,只念不唱:
“初八、十八、二十八,老两口商量种黄瓜。锅台角上掩个籽儿,案板底下发个芽。擀面杖上拖个秧,影门墙外结个瓜。看着是个大西瓜,劈开是个老南瓜。吃到嘴里泥鳅味儿,吐出来是个癞蛤蟆。”
又是一场哄笑,我又跟着傻笑。父亲大为赞赏说:“谁说西方才有‘荒诞派’?”我听不出深奥的哲理。后来我年岁渐长,屡次看到种瓜者得刺、种蒺藜者得瓜的现象,才想起那位“笑星”所言不谬。
皇天有眼,让父亲在这个小戏台上发现了“劈破玉”的线索。
一个“草台班子”从南阳来潭头演出。一位旦角主演的一出《胡二姐开店》,博得了L大学知识阶层
与潭头民众的一致好评。父亲大喜过望说:“这个戏班不得了,一出戏就唱了七八个鼓子曲牌,还保留着 明、清古韵呢!”
接下来,我发现,一位盲琴师成了台上台下的主宰。他前俯后仰地拉着板胡。坐在他身后的琴手、鼓
手都随着他前俯后仰。盲琴师猛操弓弦,如夜鸟声声啼叫。盲琴师又轻拉弦索,众乐手也随之息声敛气, 只剩下板胡声细如游丝。观众意犹未尽,叫好声经久不息。我看见父亲向后台走去。
父亲回来时已是深夜。他兴高采烈地对母亲说:“找到线索了!你能想得到吗?一个小戏班盲琴师身
怀绝技呀!我向他请教《劈破玉》。他说,只有他的师父柳二胡琴师从南阳李秀才,幸得此曲。我问柳二 胡琴现在何处。他说,洛阳保安处长请他当家庭琴师。”
父亲多方查阅古籍,认定《劈破玉》已有四百五十年以上的历史,由汴梁而入江浙、再由江浙入荆襄、
又由荆襄入南阳,吸收了中原和长江两岸的清曲古韵,进入民国后而不知所终。父亲惟恐再生《广陵散》 不可复得之叹,就要奔赴洛阳。
这时传来惊人消息:鬼子占领洛阳,正向潭头逼进。父母正打点逃难行李,忽听一声叫喊:“鬼子进 寨了!”父母赶忙领着我逃出潭头,钻进山洼。
寨内响起枪声时,父亲才猛地想起,搜集的鼓子曲稿全部丢到了寨子里,又不顾母亲阻拦,只身掂着 打狼的手杖,折回枪声大作的潭头去了。
父亲说,他躲在寨外的山包上,望见第一批鬼子劫掠了潭头而后西去、第二批鬼子正向潭头进发。他
抓紧短暂的空隙潜入潭头,带出了全部文稿。一个溃逃的国军军官随着父亲逃了出来,喘息稍定,就挖苦父亲说:“你为了这堆字纸,命也不要了啊!”父亲发火说:“你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保卫国土是你的 职责,保卫这堆字纸就是我的职责了。”军官惊悚无语,急忙换了便衣,惶惶离去。
次日,我们爬上了老界岭,父亲望着脚下的云海,说:“嗨,劈破玉!”
(节选自张一弓长篇小说《远去的驿站》卷四《琴弦上的父亲》,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