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II
在阿吾斯奇
董夏青青
云霭封锁了雪峰之间偶尔显露的天际远景。阴冷彻骨的北风越刮越大。雷声滚过,空气里潮乎乎的土腥味刺鼻。
这两天他有些不太习惯。四月末,要是在南疆,白天早已经热起来。现在的北疆山上却潮湿阴冷,棉被盖在身上都又潮又重。
“营长,来。”教导员冲他扬了下下巴,又转头看向列队站立的三班战士。
“跟你们介绍一下,”教导员说,“这是南疆军区的殷营长,他弟弟就是你们三班长。三班长还要在总医院住一段时间,休养好了就回来。”
去年阿吾斯奇的雪下得早、下得多。连队自己烧锅炉,攒的煤渣子多了没地方放,入冬就找乡里派拖拉机来运煤渣。拖拉机上山的时候没油了,小弟一听就拿上一桶油开上皮卡车去给拖拉机送。路上,小弟将皮卡车停在窄道边,跑下去找拖拉机。送完油顶着风雪往回跑时,对面驶来一辆拉粮食的大半挂车,司机没刹住,车头把皮卡车推出去十几米远,小弟当时就在车斗后边,被撞进砌在路边的雪堆里埋住了。
知道这件事时,他第一反应是应当感恩、知足。小弟至少还活着,至少将来睁开眼是躺在一张干干净净的病床上。
“殷营长跟我说了,下午他跟咱们一块去巡逻。到界碑看看,你们三班长去年刚带人上去描的字。”教导员说。
坐在巡逻车的副驾驶上向外看,雨前灰暗、阴沉的天空,已经被清澈明亮、瞬息万变的光芒冲破,无垠无底的草野上闪耀着星星点点。
“营长,这是你头一回来我们北疆边防吗?”教导员在后座问。“对。”他说。
“南疆那边的边防什么样?”
“挺高的,每年上山驻训的平均海拔都在千米以上。”
“那你出过国吗?”又有人说。
“去年夏天我们在塔吉克斯坦搞了一次联合反恐演习。”他说。后座一阵惊叹。
二十八号界碑与哈萨克斯坦的边防哨楼毗邻。那一带早先是苏联的地界,齐踝深的草从里遍布铁丝绊网。界碑立在紧邻铁丝网的一个小土包上,坡下围着一片比人高的芦苇,地下水汩汩向外冒。他跟在战士们后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太阳当空,界碑上新描的红色字眼看起来醒目极了。
小弟在少林寺学了六年武。2009年,小弟在给他的一封信中说,少林寺受邀参加第一届俄罗斯国际军乐节,他和师兄弟都出国了。普京总统亲自接见了他们。信的后半部分,小弟提到身边很多师兄弟已开始寻求未来更好的出路。小弟说,自己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去曼哈顿的华人街当私人武术教练;另一份工作,也是自己比较倾向的,是和同班一个德国同学回巴伐利亚支教。信的末尾小弟问他,到底是选美元还是欧元。
他那会儿已在南疆部队当班长,深夜趴在锅炉房的地上给小弟回信。他说,小弟练过武功、见过世面,他希望小弟参军,为家庭挣得荣誉。信寄出后的第三个月,小弟入伍进疆。先在团里的步兵营待了几年,后来被调到这个叫阿吾斯奇的地方。
他站在界碑前向四周远望,阳光在光滑舒缓的大地上流泻。即将栽种新作物的大片黑土刚刚犁过,有雨水未及冲净的耙痕。
“三班长能吃苦、能干活儿。”教导员说,“有时候我在那儿看书,他碰见了就聊两句,问看的什么书,书里讲的什么事……有一回说到连长让他当炊事班班长,他说这不就是个弼马温的差事吗?”
“当时也给我抱怨过,说不愿意下厨房。”
“我给他讲,毛主席的弟弟毛泽民,当年受兄长之托,也管理过一个学校师生的伙食。民以食为天,有的吃才有的干。战士们训练辛苦,最怕吃不好,全连队的嘴交给他,是觉得他行。”
“谢谢,”他说,“是你们把他带出来了。”
“不用谢,你弟天生是带兵的料,在连队很有威信。”教导员说,“三班长有一回给我说你要他多看书,看啥书没给他说,他就来问我。我说平时你们训练那么忙,个人时间很少,既然要看就看好书,就推荐了大学士苏东坡的传记。苏东坡和他的弟弟苏辙,文章写得好,官也做得明白。我跟三班长说,不管是当班长,还是以后当排长、当连长,对上,关键时刻要能顶上去;对下,紧要关头也要能扛下来,尽心做事。”
“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他还在看书。”他说,“平时打电话也只跟我讲讲平常的训练。”“还有个事你也不知道吧,”教导员说,“几年前了,有天中午他来找我,说连续失眠半个月了,很苦恼。我就和他谈心,帮助他分析。问了几个问题以后他就说你别问了,告诉你吧,我想起来我没参军前偷东西了,虽然我当时就放回去了,谁都不知道。具体什么事他就不肯再往下说了。前年他主动再跟我提起这个事,说知道为什么你一定要他参军了。他说没有参军前,觉得社会上和他一样的人多。来了部队才觉得和他哥,就是和你一样的人多。”
他回到总医院时已响过熄灯号。外头下雪了。广大空旷的天地间,每一片雪花都标示出风的力道和方向,在窗外连缀而下。连天漫地的帕米尔黑夜,被一轮皓月照亮。
他眼前一片清辉。
他想起苏轼的一句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