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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奠(节选)
郁达夫
五月中旬的有一天午后,我又无端感着了一种悲愤,本想上城南,但袋里连几个车钱也没有了,所以只好步行。
我走到胡同的西口,忽而从角上的一间破屋里漏出几大声来。这声音我觉得熟得很,稍微用了一点心力,回想了一下,我马上就记起那个身材瘦长,脸色黝黑,常拉我上城南去的车夫来。我站住静听了一会,听得他好像在和人拌嘴。我坐过他许多次的车,他的脾气是很好的,所以听到他在和人拌嘴,心里倒很觉得奇怪。看他的样子,好像有五十多岁的光景,但他自己说今年只有四十二岁。他平常非常沉默寡言,不过你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却总来回答你一句两句。
有一天我在前门外喝醉了酒,往一家相识的人家去和衣睡了半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弦月上升的时刻了。我雇车的时候,又遇见了他,半夜酒醒,一路上听了他许多不堪再听的话……他说这个年头儿真教人生存不得。他说洋车价涨了一两个铜子,而煤米油盐,都要各涨一倍。他说洋车出租的东家,真会挑剔,一根骨子弯了一点,一个小钉不见了,就要赔许多钱。他说他一天到晚拉车,拉来的几个钱还不够供洋车租主绞榨。他说他的女人不会治家,老要白花钱。他说他的大小孩今年八岁,二小孩今年三岁……我默默坐在车上,看看天上惨淡的星月,经过了几条灰黑静寂的狭巷,细听着他的一条条诉说,觉得这些苦楚,都不是他一个人的苦楚。我真想跳下车来,同他抱头痛哭一场,但是我着在身上的竹布长衫,和盘在脑里的一堆教育的绳矩,把我的这种直率的情感缚住了。自从那一晚以后,我心里存了一种怕与他相见的心思,所以和他不见了半个多月。
我静听了一会,才知道他吵闹的对手,是他的女人。一时心情被他的悲惨的声音挑动,我竟不待回思,一脚就踏进了他住的那所破屋。我进去叫了他一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动气,他就把手一指,指着炕沿上的女人说:“这臭东西把我辛辛苦苦积下来的三块多钱,一下子就花完了。去买了这些捆尸体的布来……”
说着他用脚一踢。地上果然滚了一包白色的布出来:“我的心思,她一点儿也不晓得,我要积这几块钱干什么?我不过想自家去买一辆旧车来拉,可以免掉那车行的租钱呀!天气热了,我们穷人,就是光着脊肋儿,也有什么要紧?她却要去买这些白洋布来做衣服。你说可气不可气啊?”
我听了这一段话,心里虽也为他难受,但口上只好安慰他说:“做衣服倒也是要紧的,积几个钱,是很容易的事情,你但须忍耐着,三四块钱是不难再积起来的。”
夏至以后,北京接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雨。我因为一天晚上没有盖被睡觉,惹了一场很重的病,直到两星期前,才得起床。起床后第三天的午后,我看久雨新霁,天气很好,就出了门走往西边。走过那胡同角上的破屋的时候,我只看见门口立了一群人,在那里看热闹。屋内有人在低声啜泣。我以为那拉车的又在和他的女人吵闹了,所以也就走了过去。
我踏近前去一看,破屋里并没有拉车人的影子,只有他的女人坐在炕沿上哭。我向一个立在我旁边的中年妇人问了一番,才知道她的男人,前几天在南下洼的大水里淹死了。死了之后,她还不晓得,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拉车人的同伴认出了他的相貌,才跑回来告诉她。
我看看周围的人少了,就也踏了进去问她说:“你还认得我么?”
她抬起肿红的眼睛来,对我看了一眼,点了一点头。我趁此机会,就劝她说:“看养孩子要紧,你老是哭也不是道理,我若可以帮你的忙,总没有不为你出力的。”
她听了这话,一边啜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也……也不知他……他是自家沉河的呢,还是……”
她说了这一句又哭起来了。我没有办法,就从袋里拿出了皮包,取了一张五块钱的钞票递给她说:“这虽然不多,你拿着用吧!”
她听了这话,啜泣着对我说:“他……他活着的时候,老……老想自己买一辆车。你……老爷你心好,请你,请老爷你去买一辆好,好的纸车来烧给他罢!”
我听了这话,心里愈发觉得难受,对她说:“他是我的朋友,那纸糊的洋车,我明天一定去买了来,和你一块烧到他的坟前去。”
两天之后,那纸洋车糊好了,恰巧天气也不下雨,我早早吃了午饭,就雇了四辆洋车,同她及两个小孩一道去上她男人的坟。车过顺治门内大街的时候,因为我前面的一乘人力车上只载着一辆纸糊的很美丽的洋车和两包锭子,大街上来往的红男绿女只是凝目着我和我后面车上的那个眼睛哭得红肿、衣服褴褛的中年妇人。我被众人的目光鞭挞不过,心里起了一种不可抑遏的反抗和诅咒的毒念,只想放大了喉咙向着那些红男绿女和汽车中的贵人狠命地叫骂:“猪狗!畜生!你们看什么?我的朋友,这可怜的拉车者,是为你们所逼死的呀!你们还看什么?”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四日作于北京(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