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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一:
周秉昆与别的青年不同之处在于,因为曾有一个时期他经常听哥哥姐姐一起分析和讨论小说中的人物,深受影响,不知不觉便也养成了对自己的言行认真分析的习惯。也可以说,文学间接给予了他那么一种后天禀赋,一种从未为人所知的能力。
那一天,他站在胡同口的高处,转身望着曲里拐弯的小道,对自己进行了一番比以往都认真而严肃的分析。他不再觉得好玩,而是感到了羞耻。当郑母向他伸手要钱时,他内心里除了理解,其实也生出了几分鄙视。他认为那老妪应该因自己的言行而感到羞耻,并奇怪她何以丝毫没有感到。在对自己进行了一番分析后,方知自己才是最应该感到羞耻的一个人。
望着被污雪覆盖的小道两旁原始人洞穴般的土坯房,他心中生出了一种极大的忧伤。如果逐一敲开那些歪斜破朽的门,家家户户也许都有一本苦经吧?人们每一天的日子其实就是别无他法地念着苦经,还绝不许念出声来。那一天,这光字片的青年补上了一堂他对社会的认识课——民间的种种无奈、无助,原来并不在被他和春燕形容为“脏街组合部落”的光字片!
那时周秉昆内心里空空荡荡的,然而并不是虚无的状态,他觉得有种类似块根的东西在内心深处开始发芽。
秉昆在“上坎”的坡路上遇见了肖国庆、孙赶超等五名木材加工厂的青年工友,都是抬大木或出料的苦力工。他们很亲热地围住他,问他去哪儿了?他说自己到市里去了,闻到了他们口中呼出的酒气。
孙赶超说:“国庆,你不是说一旦碰上了秉昆,要当着他的面把你憋闷在心里的话问个明明白白吗?现在碰上了,不许错过机会,问他!”
另外三人便安静了,和孙赶超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俩。
秉昆一时有些神经紧张,他猜不到肖国庆打算问自己什么话,怕他万一问的是一句让自己尴尬的话。他的心情已经很差了,不希望这一天再有让自己不快的事发生。
肖国庆说:“问就问!乘昆你诚实地回答我,你跟哥儿几个谁都没打招呼,神秘地被调走了,是不是因为我那天给了你一拳,还发飙要用木板拍你?”
秉昆听罢不紧张了,搂抱住肖国庆真挚地说:“你这家伙想哪儿去了!我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吗?”遂将自己被调离木材加工厂的真正原因一五一十相告。
孙赶超又问他,怎么想调走就调成了,而且能走得那么快?肯定有贵人相助嘛。希望他也如实相告,什么时候认识了哪路神仙?
秉昆反问:“都想听?”
大家异口同声回答:“想听!”
同类中若有谁与上层人士搭上关系,受到垂爱,他们不但羡慕,当然还极感兴趣,因为或许会从中学到经验和技巧。依他们想来,能帮周秉昆那么快调成工作单位的人,肯定是上层人士啊!
秉昆见他们兴趣那么大,自己不讲明摆着会让他们扫兴,只得半违心不违心地从他姐姐与蔡晓光那种难以理解的特殊关系讲了起来。秉昆没讲几句,他们又都兴趣索然不想听了。
周家终究没与上层人士搭上关系,周秉昆终究还是与他们一样的人,只不过由木材加工厂的青年苦力工变成了酱油厂的青年苦力工,这使他们在心理上终究感觉到平衡。人的心理是奥妙无穷的,当受到某类事负面影响开始产生了不平衡之感,却终究还是获得了一种极大的平衡以后,会体验到异乎寻常的愉快。
那时的肖国庆、孙赶超们的心里难以形容地暗自愉快着。他们都知道那不怎么道德,却都拿自己内心里那份儿愉快没办法,所以便都以一种严肃的表情予以掩饰,唯恐流露出来。在周秉昆看来,他们的严肃表情是由于心情凝重,而他们心情凝重是由于对他的深切同情。自家的自己的、别人家的别人的一些事在他内心造成的苦闷,终于突破了一个心垒的豁口,流淌般地倾诉、减压一番之后,秉昆也有几分愉快了。
与他们分手后,秉昆独自往家走时,想起了一位美国作家小说中的一首诗:蓬松卷发好头颅,未因失恋而痛苦。未曾患过百日咳,亦无麻疹起红斑。寻常人生寻常过,有限快乐胜黄金……
他记得姐姐在家中高声朗读时,大家都笑眯眯地看着她。姐姐就有一头漂亮的卷发。
他记得自己当时提了一个问题:美国有没有保尔式的青年革命者?
哥哥说:“在全人类的历史中,不仅仅无产阶级的伟人才是伟人,无产阶级的英雄才是英雄。如果这种前提是成立的,那么我认为马丁·路德·金……”
姐姐大声制止道:“打住!”她从兜里掏出几角钱,朝秉昆一递,板着脸命令:“买冰棍去。”
他当时不得不起身买冰棍去了,所以直到那日他也并不知道马丁·路德·金是何许人也。
由马丁·路德·金,他忽然想起了那首关于百日咳与麻疹的诗的作者是马克·吐温。这使他的小愉快又多了几分。
(选自梁晓声《人世间》,有删改)
文本二:
时代是动态的。要抒写时代本身的变化,非写几个十年不可;因为中国之发展变化并不是在一个十年内一蹴而成的。凡四十年中,前十年与下一个十年不可能不部分重叠,此中有彼,彼中有此。时代的特征主要是由人的生存特征来体现的。倘要写出时代特征的演变,则必较多地来写人的命运的沉浮。所以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尽量写出文学性的各阶层分析来。
那么,在我这儿,《人世间》不可能不是现实主义风格。
关于“现实主义”,历来众说纷纭——在我这儿,无非就是客观一些,再客观一些;全面一些,再全面一些;少些个人情绪色彩,多些理性眼光。不客观些,则不可能全面些。而片面的眼光,是现实主义之大忌。
(摘编自梁晓声《“人在现实中应该是怎样的”——关于〈人世间〉的补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