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
怀念孙犁先生
铁凝
①我产生要当作家的妄想是在初中阶段。为了验证我成为作家的可能性,父亲还领我拜会了他的朋友、《小兵张嘎》的作者徐光耀老师。记得有一次徐老师对我说,在中国作家里你应该读一读孙犁。我立即大言不惭地答曰:孙犁的书我都读过。徐光耀老师又问:你读过《铁木前传》吗?我说,我差不多可以背诵。那年我16岁。现在想来,以那样的年龄说出这样一番话,实在有点不知深浅。但能够说明的,是孙犁先生的作品在我心中的位置。
② 1979年秋天,百花文艺出版社准备为我出版第一本小说集,我被编辑热情请去天津面谈出版的事。行前,作家韩映山嘱我带封信给孙犁先生,而我却面露难色。可以说,这是我没有见过世面的本能反应;也因为,我听人讲起过,孙犁的房间高大幽暗,人很严厉,少言寡语。连他养的鸟在笼子里都不敢乱叫。韩映山看出了我的为难,指着他家镜框里孙犁的照片说:“孙犁同志……你一见面就知道了。”
③ 我带了信,在1979年秋日的一个下午,终于走进了孙犁先生的“高墙大院”。这是一座早已失却规矩和章法的大院,各种凹凸不平的土堆、土坑在院里自由地起伏着,稍显平整的一块地, 一户人家还种了一小片黄豆。那天黄豆刚刚收过,一位老人正蹲在拔了豆秸的地里聚精会神地捡豆子。我看到他的侧面,已猜出那是谁。看见来人,他站起来,把手里的黄豆亮给我们,微笑着说:“别人收了豆子,剩下几粒不要了。我捡起来,可以给花施肥。丢了怪可惜的。”
④ 他身材很高,面容温厚,语调洪亮,夹杂着淡淡的乡音。说话时眼睛很少朝你直视,你却时时能感觉到他的关注或说观察。他穿一身普通的灰色衣裤,当他腾出手来和我握手时,我发现他戴着一副青色棉布套袖。接着他引我们进屋,高声询问我的写作、工作情况。我很快就如释重负。我相信戴套袖的作家是不会不苟言笑的,戴着套袖的作家给了我一种亲近感。这是我与孙犁先生的第一次见面。
⑤ 其后不久,我写了一篇名叫《灶火的故事》的短篇小说,不料有看过的长者好心劝我不要这样写了。我心中偷偷地不服,又斗胆将它寄给孙犁先生,想不到他立即在《天津日报》的《文艺》增刊上发了出来。虽然这篇小说在技术上有着诸多不成熟,但我一向把它看做自己对文学的深意有了一点真正理解的重要开端,也使我对孙犁先生永远心存感激。
⑥之后我与孙犁先生还见过两次面:一次是他仍旧戴着一副青色套袖和保姆准备糊墙缝;一次是他还戴着那副套袖,停下手头的工作招呼客人。一副棉布套袖到底联系着什么,我从来就说不清楚。联系着质朴、节俭?联系着勤劳、创造和开拓?好像都不完全。我没有问过孙犁先生为什么总戴着套袖,若问,可能他会用最简单的话告诉我是为了爱护衣服。但我以为,孙犁先生珍爱的不仅仅是衣服。为什么一位山里老人的靛蓝衣裤,能引他写出《山地回忆》那样的名篇?尽管《山地回忆》里的一切和套袖并无瓜葛,但它联系着织布、买布。作家没有忘记,战争年代山里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为他缝过一双结实的布袜子。而作家更珍爱的,是那女孩子为缝制袜子所付出的真诚劳动和在这劳动中倾注的难以估价的感情,倾注的一个民族坚忍不拔、乐观向上的天性。滋养作家心灵的,始终是这种感情和天性。他更加珍重的是劳动的尊严与德行,是人生的质朴和美丽。
⑦我最后一次与孙犁先生见面是2001年10月16日。病床上的孙犁先生已是半昏迷状态,他的身材不再高大,他那双目光温厚、很少朝你直视的眼睛也几近失明。但是当我握住他微凉的瘦弱的手,孙晓玲(孙犁的女儿)告诉他“铁凝看您来了”,孙犁先生竟很快做出了反应。他紧握住我的手高声说:“你好吧?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他那洪亮的声音与他的病体形成的巨大反差,让在场的人十分惊异。我想眼前这位老人是要倾尽心力才能发出这么洪亮的声音的,这真挚的问候让我这个晚辈又难过,又觉得担待不起。在四五分钟的时间里,我也大声说了一些问候的话,孙犁先生的嘴唇一直嚅动着,却没有人能知道他在说什么。在他身上,盖有一床蓝底儿小红花的薄棉被,这不是医院的寝具,一定是家人为他缝制的吧,真的棉布里絮着真的棉花,仿佛孙犁先生仍然亲近着人间的烟火,也使呆板的病房变得温暖。
⑧以我仅仅同孙犁先生见过四面的微薄感受,要理解这位大家是困难的。他一直淡泊名利,自寻寂寞,深居简出,粗茶淡饭,或者还给人以孤傲的印象。但在我的感觉里,或许他的孤傲与谦逊是并存的,如同他文章的清新秀丽与突然的冷峻睿智并存。倘若我们读过他为《孙犁文集》所写的前言,便会真切地知道他对自己有着多少不满。因此我更愿意揣测,在他“孤傲”的背后始终埋藏着一个大家真正的谦逊。没有这份谦逊,他又怎能甘用一生的时间来苛刻地磨砺他所有的篇章呢。
(节选自《铁凝散文》,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