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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高考语文新高考Ⅰ卷真题变式·分层精准练:第2题

作者UID:17982309
日期: 2024-11-12
二轮复习
真题
阅读下面的文字,回答问题。

给儿子

陈 村

你总会长大的,儿子,你总会进入大学,把童年撇得远远的。你会和时髦青年一样,热衷于旅游。等到暑假,你的第一个暑假,儿子,你就去买票。

火车430公里,一直坐到芜湖。你背着包爬上江堤,看看长江。再没有比长江更亲切的河了。它宽,它长,它黄得恰如其分,不失尊严地走向东海。

你走下江堤,花一毛钱去打票,坐上渡船。船上无疑会有许多人。他们挑着担子,扛着被子,或许还有板车。他们说话的声音很高,看人从来都是正视。也许会有人和你搭话,你就老老实实说话。他们没有坏意。

你从跳板走上岸,顺着被鞋底和脚板踩硬踩白的大路,走半个小时。你能看到村子了。狗总是最先跳出来的。你可以在任何一家的门口坐下,要口水喝。主人总是热情的,而狗却时刻警惕着。也许会引来它的朋友们,纷纷表示出对你的兴趣。你要沉住气。

你谢过主人,再别理狗的讹诈,去河边寻找滩船。如果你运气好,船上只有一两个客,你就能躺在舱里,将头枕着船帮,河水拍击船底的声音顿时变得很重。船在桨声中不紧不慢地走。双桨“吱呀吱呀”的,古人说是“欸乃”,也对。怎么说怎么像。

板桥就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你沿着大埂走,右边是漕河,它连接着巢湖和长江。河滩如没被淹,一定有放牛的。你走过窑场就不远了。可以问问人,谁都愿意回答你,也许还会领你走一段,把咄咄逼人的狗子赶开。走到你的腿有点酸了,那就差不多到了。

    走下大埂,沿着水渠边的路走。你走过一座小桥,只有一条石板的桥就是进村了。我曾写过它。这时,你抬起头,会发觉许多眼睛在看着你。

你对他们说,你叫杨子,你是我的儿子。

儿子,你得找和你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人,他们才记得。

他们会记得那五个“上海佬”,记得那个戴近视眼镜的下放学生。他们会说他的好话和坏话。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听着,不许还嘴。他们会告诉你一些细节,比如插不齐秧,比如一口气吃了个12斤的西瓜。你跟他们一起笑吧,确实值得笑上一场。

你们谈到黑了,会有人请你吃饭。不必客气,谁先请就跟谁去。能喝多少喝多少,能吃多少吃多少,这才像客人。天黑了,他们会留你住宿。他们非常好客。

    儿子,你去找找那间草屋。它在村子的东头,通往晒场的路边,三面环水。你比着照片,看它还像不像当年。也许那草屋已经不在了,当年它就晃晃的,想必支撑不到你去。也许,那里又成了一片稻田。

晚上,你到田间小路上走走。你边走边读“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感受会深深的。风吹来暖暖的热气,稻穗在风中作响。一路上,有萤火虫为你照着。

假如你有胆量,就到村东头的大坟茔去。多半会碰上“鬼火”,也就是磷火。你别跑,你坐在坟堆上,体会一下死的庄重和沉默。地下的那些人也曾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劳动,繁殖。他们也曾埋葬过他们的祖先。①你会捉摸到一点历史感的,这比任何教科书都有效。

住上几天,你就熟悉村子了。男人爱理干干净净的发式,两边的头发一刀推净,这样头便显得长了。顶上则是长长的头毛,能披到眼睛,时而这么一甩,甩得很有点味道。

我喜欢见他们光着上身光着脚的样子。皮肤晒成了栗色,黑得发亮发光,连麦芒都刺不透它。他们不是生来这样的。和他们一起下河,你就知道,他们原先比你还白。现在,他们和你的祖先一样黑了。和你父亲当年一样黑。你要是下田,就和你一样黑。

下田去吧,儿子。让太阳也把你烤透。你弯下腰,从清晨弯到天黑,你恨不得把腰扔了。你的肩膀不是生来只能背背书包的。你挑起担子,肩上的肌肉会在扁担下鼓起。也许会掉层皮,那不算什么。你去拔秧,插秧,锄草,脱粒。你会知道自己并非什么都行。你去握一握大锹,它啥时候都不会被取代。工具越原始就越扔不了,像锤子,像刀,总要的。你得认识麦子,稻子,玉米,高粱,红薯。它们也是扔不了的。你干累了,坐在门边,看着猪在四处漫游,看着鸡上房,鸭下河,鹅窜进秧田美餐一顿。你听着杵声,感觉着太阳渐渐收起它的热力。你心平气和地想想,该说大地是仁慈的。它在无止无息地输出。我们因为这输出,才能存活,才得以延续。

那一层层茅草铺就的屋顶,那一条条小河分割的田野,那土黄色的土墙,那牛,那狗。那威力无比的太阳。

②你会爱的。

你就这样住着,看着,干着。你去过了,你就会懂得父亲,懂得父亲笔下的漕河。当然,这实在不算什么,应当珍视的是你懂了自己。③你得不让自己飘了,你得有块东西镇住自己。也许,借父亲的还不行,你得自己去找。

当你离开板桥的时候,人们会送你。你是不配的,儿子。你得在晚上告别,半夜就走。夜间的漕河微微发亮,你独自在河滩坐上一会,听听它的流动。

要是凑巧,你可以带条狗崽子回来。找条有主见的。开始,也许它有点想家。日子长了,你们能处好。你会发觉,为它吃点辛苦是值得的。

也就是这些话了,儿子。你得去,在大学的第一个暑假就去。④我不知道究竟会怎样。要是你的船走进漕河,看见的只是一排烟囱,一排厂房,儿子,你该替我痛哭一场才是。虽然我为乡亲们高兴。

1984.8.5

(有删改)

基础
文学类文本阅读

文本一:

南泥湾

侯发山

①直到父亲去世,我才解开他身上所有的谜。

②我刚刚懂事的时候,曾问过父亲:“大,我的爷爷奶奶呢,我怎么没见过他们?”父亲说:“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父亲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冷冰冰的,吓得我以后再也不敢提这个话题了。事实上,父亲不是没有见过爷爷奶奶,是他没有印象了。我曾悄悄地问过母亲。母亲说她也不知道父亲的底细,父亲是“流浪”到她们村的,只说自己是个孤儿。后来,我查了查资料,父亲是1961年来的。当时,受自然灾害的肆虐,好多人缺吃少穿,四处流浪,父亲所说的话应该属实。我所在的村子是米脂的一个小山村,有的是土地,只要不惜力气,便饿不死人。父亲可能是奔着这个来的。他当时20岁,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姥爷家没有男孩,看他老实、勤快,便收留了他。三年后,跟与他年龄相仿的母亲成婚,算是入赘。我出生后,依照入赘的习俗,姓氏随母。

③后来搞运动,父亲因为是外来人口且身份不明成了批斗对象,说他是国民党特务,也有说他是苏联特务,经常被喊来叫去。他每次回来,身上少不了带着伤疤。母亲忍不住哭哭啼啼,他就瞪母亲:“哭啥哭!我还没死呢!”母亲不哭了,却还是不住地抹眼泪。有一天,那些批斗父亲的人来抄家,从家里的地窖中找到一个保存完好的箱子,打开箱子,里边有一个小包离他们以为“铁证如山”,没想到打开包裹,竟是两张烈士证书,一张是爷爷的,一张是奶奶的!至此,大家才知道,我的父亲是烈士的遗孤,我的爷爷和奶奶在抗战中牺牲了。

④当时,我已经上初中,不是一般的懂事,我想知道更多的真相,也想为父亲讨个公道。父亲没好气地对我说:“战场上死的人多着呢,有的连个后代都没有,他们找谁说去?”

⑤说实话,我不只是想为父亲要个待遇,也想为母亲、为我讨点好处,看到父亲如此固执,我便死了心。

⑥得知父亲的身份后,村里人才对他另眼相看,不再找他的茬儿。父亲难得“清闲”,一心一意地开垦荒地,除了下雨、落雪,他都在山上的旮旯角落忙活,这里扒扒,那里垒垒,捡出石头,拔掉杂草,都给弄出大小不等、规则不一的地来。那时还是大集体,土地还没有分包到人,他把那些开垦出来的土地交给公家。有的地块小,其实根本算不上地,仅能站下一头牛,生产队不要,他便自己撒下种子,或莱,或庄稼。我记得有块“地”,年年收四五棵玉米,因为地块太小了,实在不能多种。

⑦到了1982年,我已经上高中了。榆林市来了几个人,找到父亲,要落实政策,为他恢复工作。这时候,我才明白,父亲原在榆林市某厂矿工作,六十年代初,国家遭遇三年自然灾害,生活物资异常匮乏,父亲响应国家返乡务农的号召,主动报了名。

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父亲拒绝了。来人不忍放弃,再三恳请,父亲说:“这里有吃有喝,我已经习惯了。”父亲又说:“我已经四十来岁了,还去干啥?把岗位留给年轻人吧。”

⑨不止榆林来的人失望,我和母亲也很失望。父亲不满我和母亲的表现,说:“当农民咋啦?科地吃粮,问心无愧。”

⑩父亲的老家是河南,他为什么没有回老家却来到了米脂?我说出了心中的疑惑。“老家没亲人了,那地方也……再说,禾脂的姿娘,绥德的汉。"父亲说到这里,不自然地挠了挠头。当时母亲也在旁边,撇了撇嘴:“还老实呢。”父亲赧然一笑,算是回应母亲的嗔怪。

⑪我没考上大学,回到了农村,曾有过外出打工的想法,都让父亲给堵了回去。这时候,土地已经承包到户,父亲的干劲更足了。天不亮就带着我下地,晚上星星出来了,还在地里忙活。在我们那个村,年年就属我家打的粮食多。吃不完,便积攒起来,遇到哪里有了难,捐,可劲儿地捐。为此,家人没少跟他闹别扭。

⑫2021年夏的一天,父亲忽然感觉身体不适。我要送他去医院,他说:“我知道自个儿的病,上医院白花钱。八十个春夏秋冬了,就是一台机器也该歇歇了。"尽管父亲这样说,我还是请了村医。村医诊断后,开了点药走了,临走他留下话:“赶紧准备后事吧。”

⑬没过两天,父亲便溘然长逝。老人家临咽气的时候,用微弱的声音告诉我:“我是在南泥湾出生的,刚满一岁,你奶奶和你爷爷一道南下上了前线……是南泥湾的南瓜汤、小米粥把我养活大的。我来到米脂,总想着离南泥湾近一些,有机会回去看一看。”

⑭我依照父亲的遗愿,背着他的骨灰来到了南泥湾。看到南泥湾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后悔真相知道的太晚了,没早点带他老人家来。

⑮我一直羞于说出父亲的名字,现在可以骄傲地告诉大家:他老人家的大号叫南泥湾。这是他在南泥湾时那些叔叔婶婶给起的昵称,他一直没改过。父亲去世后,我征求母亲的意见,把姓改成了“南”。

(摘编自《教师报》)

文本二:

文学构思的第二个层面属于微观方面,是对人物、情节、结构、语言等的细微构想,类同于建筑规划中的施工图纸设计,具体规定了长度、宽度、高度、墙体厚度、门窗大小等数据及施工方法。没有构思,创作就没有了中心,没有了灵魂,注定不能结出优秀成果。因此,构思这一核心作用不容轻视。创作就是创新,力求出新。用好素材、使之形成独特的艺术形象,是构思的灵魂所在。构思决定作品的主题高下、人物形象的丰满羸弱、篇章结构的优劣和语言运用的妥否。

(节选自曹安国《侯发山小小说构思艺术技巧初探》)

现代文阅读II

麝香

蔡测海

天快亮了,雪地反而变得暗起来,失去了晚上那种给人毛茸茸的、暖乎乎的感觉。黎明的雪地里真冷,她打了个寒颤。小花鹿安详地看着她,目光柔和,它窜出几步,又一回头,那眸子像是要诉说什么,然后它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森林里。

百合像小花鹿一样转了转眼珠子,她小时候听巴普(爷爷)说过,鹿是山里的吉祥神,它能引人离开凶险,摆脱困境,巴普好几次在森林里采药迷了路,都是鹿给引出来的。百合念完高小,后来又到县卫校培训班学过几个月,她不信神,但她相信巴普的话,巴普是个德高望重的老草医,是山里的活神仙。

百合这样判断:小花鹿去的方向正是枪响的方向。哦,小花鹿,你真乖!你是来领百合出山哩!百合不觉得痛,也不觉得累了,她到附近的几棵野棕树上剥下几片棕片来,包住那些擦破了衣服的地方。然后她还给躺着的麝香敷了一些药,把他叫醒,扶起来,互相搀着往前走去。

深深的腐枝败叶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雪,小花鹿的足迹辨不清,只留下一个个凹陷,一点接一点地伸向密林深处。他们依稀记得,昨晚的枪声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其实,他们在昨晚听到的只是森林的回声,正好和枪响的方向相反,已经被克寨人从户口薄上除名的一男一女,正在向另一个世界走去。

起风了,树叶子轻轻地动起来,每一片树叶都发出好听的声音。微风像是长出好多嘴唇,含起一片片树叶,吹奏起木叶曲来,渐渐地越来越响,轻柔的木叶曲变成了山洪的呼喊,变成了狼吼虎啸,树摇晃起来,整个森林摇晃起来。他们像跌落在山洪里的两片叶子,颠簸着,挣扎着,他们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比烂泥地更难走。他们一步一滑地扶住一棵棵树,向前移动。风时而把他们向左边一推,时而又把他们向右边一摇,把他们当成小草和树枝一样戏耍。对大自然的暴力,他们先是恼怒,然后彻底地屈服了,只顾粗粗地喘着气。

哦,真是累死人!

他们完全迷失了方向,来到一棵大树下,百合怔怔地,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不远处的一棵树,那棵树后面又是一棵树,再后面是密密匝匝的许多树,真像一道没有边际的栅栏,在这栅栏里,他们像等候宰割的羊。这就是森林!两颗温热的泪珠从她那冰冷的脸上爬下来,她好像一下子落进了无底的窟窿,看不见克寨,看不见木楼,看不见木楼上那四季不断的炊烟。人要是只鸟儿多好啊!山神爷呀!我要回去,回克寨,回木楼!

森林又渐渐地暗下来。他们来到一个山洞口,她和他互相望一眼,停下来,然后钻进洞去,里面有些潮,但很暖和,从里往外直冒热气儿。他们从洞口的大树下抱回许多树叶,像兽类做巢一样,铺了一个地方,两人躺下,肚子就叫起来,两个人都觉得又饿又渴。

麝香起来走到洞口,抓了一把雪就往口里塞。

“放下!有毒!不要命了吗?”百合在他身后呵斥起来。

洞口的树上有两只松鼠追来追去,麝香抬头望着它们,然后往两只手上吐了口唾沫,一下一下很吃力地爬上树去,百合看着他把手伸进一个树洞,大把大把地掏着什么往衣袋里装。一会儿麝香溜下树来,气喘吁吁地来到百合身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大堆栗子和榛子来。

两个人毫不客气地吃着从松鼠的仓库里借来的东西。

洞外有夜鸟的扑翅声,猫头鹰在嗬嗬地笑,远处有一种什么不可名状的声音传来,有一个大大的黑影子堵住了洞口,他俩吓得把嘴巴都捂起来了,不一会儿,那大大的、黑乎乎的东西从洞口缩回去,在外面转了几圈,走了,树林子里一阵哗哗地响。夜,这茫茫的森林的夜,像怪兽的血盆大口,仿佛要把什么都吞进去似的,他们把身子缩得很小很小。

“赶紧睡吧,明天接着赶路。”她悄悄地说。他们互相鼓励着,带着忐忑,带着希望,沉沉地睡去,他们相信一定会走出这渺无人烟的森林。

(有删改)

巩固
文学类文本阅读

贾长沙痛哭

郭沫若

贾谊自从受了一些老头子的嫉妒,在汉文帝面前中伤了他,被贬为长沙王太傅之后,总是爱哭。在汉文帝的前元八年,贾谊谪贬长沙的第五年上的夏天,天上出了彗星。那时候正随着长沙王入朝,进了京城咸阳,文带便忽然想起了他,要特别召见他,叩问他关于彗星的意见。

贾生给文帝讲彗星的内容,文帝真是高兴得什么似的,他得到安心之后,便于彗星之外探问了好些天文上的事情,一谈便到了夜半。

兴奋着的贾谊早是忘记了自己的病体的,他只觉得自己的精神不知怎地分外地振作。文帝听得也真是专心,在贾谊说话的时候,把自己的坐席向前移动了好几次,几乎和贾谊接起了膝来。

……

贾谊经过一次召见之后,他的意见果然遭了采纳,他的位置也得到超迁:他由长沙王的太傅调为了梁王的太傅。贾生对于梁王的教育上是有所准备的。梁王本是喜欢读书的青年,但他却不让他专门读书,要教他习骑马射箭。他自己也不惜鞭策着自己的病躯陪着梁王练习这些武艺。这用意不消说是很明白的,他所期待于梁王的,是要他成为一个有文事又有武备的全才,以抵御中国的外患,预防中国的内乱,然而谁能料到贾谊这样的善人,终竟只能成为一幕悲刷的主角呢?

他在梁园住了将近四年,在前元十一年的六月又陪着梁王入朝。他们是一路骑着马进京的,临到咸阳城下,刚好入冠的梁王有意矜示自己的英武便纵马飞跑起来。但不幸在成阳桥上马失前蹄,梁王便坠了马,把脑装跌破了,死了。

贾谊看到梁王的死,由于突然的冲击和过分的失望,顿时在马上便吐了几口血。贾谊的病已经没有再起的希望了,自然被罢免了,回到了他的洛阳的老家。以后便一直没有起过床来。

他在病床上荏苒了有一年的光景,每天所萦怀着的都是些悲哀的往事。

有一天行将破晓的时候,他一个人睁着眼睛仰卧着。颜面骨上只蒙着一层羊脂玉一样的皮肤。他突然看见虚空中有一位很憔悴很瘦削的人,年纪怕有六十岁的光景,颈上带着一串秋兰穿成的花圈,上衣是荷叶集成的,下面的裙子是白色的荷花瓣子集成的。那人很亲蔼地埋下头来看着他,他听见他在向他打招呼,是他听惯了的长沙附近人的声音。

“贾先生,你认得我么?”

贾谊的深陷着的两眼中闪出了一丝有润意的微笑。

“呵,你不就是屈原先生吗?”他叫了出来,声音是嘶的。“难得你老人家远来。……我有一肚子的话正想对你老人家说。……我看,我是败北了。……我活了三十二年,…自从有了知觉以来,我自己问得过良心,……我从不曾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我并不曾倾轧过人,并不曾想把别人挤掉让我自己称霸。……我教梁怀王骑马射箭,是念到天下的局面十分阽危,……内患随时有爆发的可能,外患没有一天的止息,……我希望梁王成为真正的园家的柱石。……然而……谁料得梁王……竟因此而夭折呢?………我自己努力了一辈子,……尽心竭力想做一个‘人’……然而,我到底因为什么得罪了他们,他们是这样执拗地残刻呢?……内忧和外患……一天一天地加紧了,而他们不管,……他们却只晓得来攻击我……他们到底是怎样的心肝呢?………屈原先生,我实在是不明白,我要请你告诉我。”

贾谊气喘吁吁地唱着独白,就像真的在说梦话一样,但屈原的影子仍然在他的眼里,而且又在向他说话。

“贾先生,你太兴奋了,”长沙口音在对他说。“你是很聪明的人,你所问的一切,我相信你自己都是已经明白了的。你怪那些老人们为甚要忌刻你,这理由不是很明白的吗?因为你比他们强,故而他们怕你,你太倔强了,所以便成为众矢之的。他们攻击你,忌刻你,事实上是看起了你,怕你。你何必要同他们计较,把他们的毒箭自己拿来插在心上呢?他们是希望你的肉体和精神赶快停止作用的,你的正当的防御,应该是保重你的身体,坚强你的精神,把他们的攻击看成一群蚊好过耳。天下赞成你的人很多,忌刻你的人究竟少数,你应该为赞成你的多数的人保重,你应该把他们领导起来作安内攘外的工作。你的精神和主张已经为多数明白的人所景仰,你千切不要自己承认败北啦。你是胜利了的。"

这一番话,其实是贾谊自己心里的话,他是起着了幻觉的现象,把自己脑中的屈原客观化了。“是的,先生,”贾谊伸出了手来,白珊瑚一样的手和空中的幻影作把握的形势。他又叫着:“你的死决不是败北。我也不承认自己的败北了。先生,你虽然死了,但你永远是我们中国人的力量,是我们中国人的安慰,我们中国人的正义感是由先生的一死替我们维系着的。先生死了已经百年,但先生没有死,我相信就再隔千年万年,先生也永远不会死。我们在先生的精诚之下团结了起来,先生,你把死来战胜了一切了。我要跟着你来,先生,我要跟着你来。”

贾谊愈见用力握着举头,像要从床上起来的样子,但他的身子突然像一段洋烛一样向枕上反倒下去了。

床头的矮桌上一盏如豆的灯光,为倒下去的风势所扑灭。室中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是东壁的窗缝里漏进了一些破晓的光线。

1936年5月3日

(节选自《中国现代历史小说大系》,有删改)

文学类文本阅读

山非山

侯建臣

南面没有山。以前有。

若干年前,我是冒着“枪林弹雨”爬上南山的,我的头上一个拳头大的包是当时付出的代价。我们是在玩占山为王的游戏。我们当时叫的那“山”,其实就是一个墩台。我们来往奔跑于各个墩台之间,没有疲累,只有一次次向下的飞奔与向上的冲突。

有一年,推土机“突突突突”喊着口号,头上的高简子冒着灰蓝灰蓝的烟,身子一挺一挺,把那墩台慢慢地推掉了。那时正是傍晚,我们几个“英雄”的身影站在夕阳的余光里,任鼻涕流过嘴巴,任风把头上的帽子吹到河里,只默默地看着我们的“山头”,我们当时的疼痛就是马上就要失去童年的时光。仿佛童年,就在那一年戛然而止。

我跟娘说,娘,我要在这里盖个房子,然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我指了指老房子前边的一块空地,还画了个圈。娘听不懂我说的那句诗,但娘知道南山。娘说,哪儿有南山?我说,那儿不是?娘说,那不是!娘说,那是草。

正是秋天,杂草疯长在村子前边的平滩上。这几年村子里的人不怎么养羊了,马也没了,牛也没了。没有了马、牛、羊和毛驴,河滩上的那些草们就像是没有了大人管的孩子,疯了一般。

乡村的好多事物,是慢慢地慢慢地消失的。

那里,确实没有南山。以前有条河,河里一年四季有水,水里有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石头,鱼或者蝌蚪在石头间游来游去。后来,水没了,石头没了。鱼和蝌蚪游进记忆里了,记忆也断了。河,变成了滩,滩,长上了杂草。滩的南边,是树。从远处移植过来的松树,成了这里的长住客,铁丝网把它们圈起来,像是怕它们跑出来。松树圈着一条高速路,一辆辆飞奔而过的汽车,带着声音过来,又把声音带走。

而那挂在西屋顶上的夕阳,从来没有感觉到周围一切像现在这样匆忙,它们好久没有再看到“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的潇洒自得,也再没有见到过“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的闲逸安然,更见不到“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的自然清幽。

月亮,是匆忙而来,又匆忙而去的。太阳是匆忙而来,又匆忙而去的。在一闪而过的车辆面前,它们似乎也面带了羞愧之色。

老房子一年一年更加老了。看着高速路上的车辆,再回过头来看老房子,便觉得老房子是静着的。那房檐下的尘土、椽沿下的斑痕、泥坯里的霉点都是静着的,它们静着,散在它们周围的时间也是静着的了。

前几年就跟爹说过,挪个地方吧。爹摇了摇头,爹说,这里是静的,一个人只有活在静里才安心。可是房子似要塌了,逼仄简陋得让人哂笑。但爹不管这些,爹看着墙上随便一个斑点都能想到过去的点滴。爹是活在所有的过去里了。爹走了几年后,我和大哥也接近退休年龄了,就又动了挪一挪的念头,且那陶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声音时时在梦里出现,便就有了归园田居的想法。

娘说,这房子多好,住着舒服!娘说,那得花多少钱!娘说,你们以后会回来住?说是说,娘却也不是硬去阻止的,一辈子,娘已经习惯了依从别人。娘也说,住在这里房子是破的,院墙是破的,可却总是安心的,到了别处怕是就不习惯了。终究是,娘同意了。

人的心里总是藏着一座南山的。

五柳先生也许只是在门前的东篱之下站了一会儿,或者他弯腰采了一把菊花,抬起头来,看了看南面。南面或许有山,或许没有。但五柳先生是期望那里有山的,有山的地方是幽静的,山似乎总能把嘈杂之音挡在外边,也总能让一方天地变得净而安静。归隐回乡的人,能够一出门就看到一座山,那心也便净而安静了。

我想象着那座南山。

它其实不高,就是一个土包的高度,就是一棵杨树的高度,或者只是一间房子的高度。但那是南山,一见到它便变得“悠然”。

我想象着我会在东边筑起篱笆,是用小老杨的枝干围起来的,在篱笆之下,种一些菊花,万寿菊、金光菊,什么菊花都行。我还会养一群鸭子或者鸡,最好是鸡,母鸡最好是芦花鸡,风一吹它们身上芦花一样的羽毛飘来飘去;当然最好再养几头猪,把它们放到那河滩之上,让它们晃着短小的尾巴悠闲地哼出独特的小调。

这样的时候,我拉着娘的手,像一对恋人,我们走在尘世之外的静里,让时光在这静里一点一点地走远。

我们偶尔抬起头来,能看到那座“南山”,那座“南山”也看着我们,我们的眼神都是熟悉很久的眼神,我们都是在对方的心里住了许久的那一个或者那一些。

(有删改)

提升
现代文阅读Ⅱ

文本一:

出关①

鲁迅

老子②到了函谷关,没有直走通到关口的大道,却把青牛一勒,转入岔路,在城根下慢慢的绕着。他想爬城。城墙倒并不高,只要站在牛背上,将身一耸,是勉强爬得上的;但是青牛留在城里,却没法搬出城外去。倘要搬,得用起重机,无奈这时鲁班和墨翟还都没有出世,老子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玩意。总之,他用尽哲学的脑筋,只是一个没有法。

然而他更料不到当他弯进岔路的时候,已经给探子望见。一群人马就从后面追来了。那个探子跃马当先,其次是关尹喜,还带着四个巡警和两个签子手。

“阿呀!”关尹喜一冲上前,看见了老子的脸,滚鞍下马,打着拱,说道:“原来是老聃馆长。这真是万 想不到的。”

老子也赶紧爬下牛背来,细着眼睛,含含糊糊的说,“我记性坏……”

“我是关尹喜,先前因为上图书馆去查《税收精义》,曾经拜访过先生……”

“先生在城圈边溜溜?”

“不,我想出去,换换新鲜空气……”

“那好极了!现在谁都讲卫生,卫生是顶要紧的。不过机会难得,我们要请先生到关上去住几天,听听 先生的教训……”

老子还没有回答,四个巡警就一拥上前,把他扛在牛背上。牛把尾巴一卷,就放开脚步,一同向关口跑去了。

到得关上,立刻开了大厅来招待他。让老子休息一会之后,关尹喜就提议要他讲学了。老子早知道这是免不掉的,就满口答应。屋里逐渐坐满了听讲的人们。同来的八人之外,还有四个巡警,两个签子手,五个探子,一个书记,账房和厨房。有几个还带着笔,刀,木札,预备抄讲义。

老子像一段呆木头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会,这才咳嗽几声,白胡子里面的嘴唇在动起来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侧着耳朵听。只听得他慢慢的说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大家彼此面面相觑,没有抄。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老子接着说,“常有欲以观其窍。……”

大家显出苦脸来了,有些人还似乎手足失措。一个签子手打了一个大呵欠,书记先生竟打起磕睡来,哗郎一声,刀,笔,木札,都从手里落在席子上面了。

老子没有牙齿,打着陕西腔,又爱说什么“㖇”:大家还是听不懂。人们只好熬着,但后来总不免七倒八歪斜。待到讲到“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住了口了,还是谁也不动弹。老子等了一会,就加上一句道:“㖇,完了!”

大家这才如大梦初醒,虽然因为坐得太久,两腿都麻木了,一时站不起身,但心里又惊又喜,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样。于是老子也被送到厢房里,请他去休息。

过不多久,就有四个代表进来见老子,大意是说他的话讲的太快了,加上国语不大纯粹,所以谁也不能笔记。没有记录,可惜非常,所以要请他补发些讲义。

“来笃话啥西,俺实直头听弗懂!”③账房说。

老子也不十分听得懂,但看见别的两个把笔,刀,木札,都摆在自己的面前了,就科是一定要他编讲义。

他知道这是免不掉的,于是满口答应:不过今天太晚了,要明天才开手。

第二天早晨,天气有些阴沉沉,老子觉得心里不舒适,不过仍须编讲义,因为他急于要出关,而出关,却须把讲又交卷。他看一眼面前的一大堆木札,似乎觉得更加不舒适了。然而他还是不动声色,写了整整一天半,也不过五千个大字。

于是取了绳子,穿起木札来,计两串,扶着拄杖,到关尹喜的公事房里去交稿,并且声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关尹喜非常高兴,非常感谢,又非常惋惜,坚留他多住一些时,但看见留不住,便换了一副悲哀的脸相,答应了。一面自己亲手从架子上挑出一包盐,一包胡麻,十五个饽饽来,送给老子做路上的粮食。并且声明:这是因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优待。

老子再三称谢,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楼,到得关口。作过别,拨转牛头,便向大路慢慢的走去。大家回到关上,好像卸下了一副担子,好些人跟着关尹喜走进公事房里去。

“这就是稿子?”账房先生提起一串木札来,翻着,说。

书记先生也凑上去,念道:“‘道可道’……哼,还是这些老套。老实说,我是猜他要讲自己的恋爱故事,这才去听的。要是早知道他这么胡说八道,我就压根儿不去坐这么大半天受罪……”

“这家伙真是‘心高于天,命薄如纸’,想‘无不为’,就只好‘无为’。自说是上流沙去的,”关尹喜说。 “看他走得到。”

窗外起了一阵风,括上黄尘来,遮得半天暗。这时关尹喜向门外一看,只见还站着许多巡警和探子。“呆站在这里干什么?”他吆喝道。“黄昏了,不正是私贩子爬城偷税的时候了吗?巡还去!”

关尹喜用袍袖子把案上的灰尘拂了一拂,提起两串木札来,放在堆着充公的盐,胡麻等类的架子上。

(有删改)

文本二:

在《故事新编》中隐含着一个轮廓清晰的文化批判的思想图式。除了《补天》、《奔月》,其余小说则与对周季三大显学儒、墨、道的思想价值的处理有关,鲁迅对它们既有所拒绝又有所承担。差不多可以说,《故事新编》中小说人物与史籍原型的符合程度与鲁迅对中国传统思想和价值的承担程度大致是成正比的。

(摘编自高远东《现代如何“拿来”》,有删改)

[注]①《列异传》载关尹喜见“紫气浮关”,而老子骑青牛而过。②《史记》载孔子曾盛赞老子是“其犹龙邪”的圣人,而鲁迅自述本文创作缘由时,认为老子是“‘无为而无不为,的一事不做,徒做大言”。③此句间杂方言,意思是:你在说些什么,我简直听不懂。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题。

选文一:

红岩(节选)

罗广斌杨益言

江姐走到店门口,又谨慎地向坐在柜台里的老板——一个老态龙钟的胡子老头探问:“老大爷,附近有卖伞的吗?”

随着店老板的指点,江姐从容地向城门口走去。城门口仍然挤着很多人。这情景,增添了江姐的戒心,她感到不安,渐渐加快了脚步。距城门愈来愈近,她发现在城门口聚集的人丛中,有光头赤足的挑夫,有戴着斗笠的农民,也有撑着雨伞的市民和商人。有的往城头望了望,低下头走开了;有些人,驻足瞧看着,还在交头接耳议论着。江姐心里更起了疑团。她似乎发现那雨雾蒙蒙的城楼上,像挂了一些看不清楚的东西。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看得稍微清楚了。高高的城楼上,挂着几个木笼子。啊,这不是悬首示众吗?江姐一惊,紧走了几步,仔细一看,木笼子里,果然盛着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

江姐趋前几步,挨近围在城墙边的人群。她听见人丛里有低沉叹息,有愤慨的不平,这种同情和悲痛,深深注进她的心坎。又是一批革命者,为党为人民,奉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虽然还不太了解情况,但是凭着经验,她知道牺牲的定是自己的同志。她在心中喃喃地说:“安息吧,同志,我们定要为你们复仇!”

江姐想到自己的任务,尽量冷静下来,不愿久看,掉回头,默默地走开了。她刚走了几步,心里又浮现出一个念头:就这样走开,连牺牲者的姓名也不知道,这对得起死难的战友吗?应该仔细看看,了解他们的姓名,记住他们牺牲的经过,报告给党,让同志们永远纪念他们。

江姐转回头,再一次靠近拥挤的人群,强自镇定着脸上的表情,抑制着不断涌向心头的激怒。她的目光梭巡着,忽然看见城墙上,张贴着一张巨幅布告。布告被雨水淋透了,字迹有些模糊,几行姓名,一一被红笔粗暴地勾画过,经过雨水浸渍,仿佛变成朵朵殷红的血花……江姐挤过了几个人,靠近布告,她的目光,突然被第一行的姓名吸引住,一动不动地死盯在那意外的名字上。

是眼神晕眩,还是自己过于激动?布告上怎么会出现他的名字?她觉得眼前金星飞溅,布告也在浮动。江姐伸手擦去额上混着雨水的冷汗,再仔细看看,映进眼帘的,仍然是那行使她周身冰冷的字迹:

华蓥山纵队政委彭松涛

老彭?他不就是我多少年来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战友、同志、丈夫么!不会是他,他怎能在这种时刻牺牲?一定是敌人的欺骗!可是,这里挂的,又是谁的头呢?江姐艰难地,急切地向前移动,抬起头,仰望着城楼。目光穿过雨雾,到底看清楚了那熟悉的脸型。啊,真的是他!他大睁着一双渴望胜利的眼睛,直视着苦难中的人民!老彭,老彭,你不是率领着队伍,日夜打击匪军?你不是和我相约:共同战斗到天明!

江姐热泪盈眶,胸口梗塞,不敢也不愿再看。她禁不住要恸哭出声。一阵又一阵头昏目眩,使惚无力站稳脚跟……

“姐姐!”

一个亲切的声音,响在耳边。江姐一惊,后退了一步。定定神,慢慢回过头,她看见了华为关切的目光。

“姐姐,我到处找你!”

江姐茫然的视线,骤然碰到华为手里的箱子……

“我在干什么?”一种自责的情绪,突然涌上悲痛的心头。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自己肩负着党委托的任务!不!我没有权利在这里流露内心的痛苦,更没有权利逗留。江姐咬紧嘴唇,向旁边流动的人群扫了一眼,勉强整理了一下淋湿的头巾,低声地,但却非常有力地对华为说:

“走吧,不进城了。”

江姐接过行李卷,挥了挥手,叫华为快走。可是自己却站着不动,她再一次抬起头来,凝望着雨雾蒙蒙的城楼……

江姐终于离开了人群,默默地朝华为走过的方向走去,江姐的脚步愈走愈急,行李在她手上仿佛失去了重量,提着箱子伴随她的华为,渐渐地跟不上了……

选文二:

党员登记表(节选)

峻青

鸡叫的时候,屋外响起了粗野的吆喝声,门上的铁锁丁丁当当一阵响,匪徒们进来了。一生中最后的时刻来到了。

天还不亮,夜色还没有完全退去。街道在月光雪影下朦朦胧胧的,像罩上了一层烟雾。四面山头上的炮楼子里,还闪烁着红红的灯光。鸡在一声一声地长鸣。大雪封住了街道,他们走在雪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雪地上拖着一列淡淡的影子……

黎明前的山野,在淑英娘儿俩的面前展开。山野是一片雪白,真像个粉妆世界。大地是一片寂静。淑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抬起头来仰望了一下天空,天空是乌蓝乌蓝的,寥寥的几颗晨星在闪烁着将熄的光芒。

“啊!妈妈,天晴啦!”

是的,天晴了,江山是无限美好,可是这一切,对于她只是最后的一瞥了。几分钟之后,她将与这无限美好的祖国山河,亲爱的妈妈,忠诚的同志,连同她那十九岁的青春,都要永远地诀别了。

在一条沟沿上,他们停住了。

这条沟,正是大夼据点的杀人场,多少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在这沟里流出了他们的鲜血。就是大雪,也掩盖不住国民党匪徒们的罪恶的痕迹,仍然披着厚雪露出了它们的轮廓。饱吸了鲜血的土地,把一层层的白雪染成了红色。

“跪下!”粗野的喊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激荡着回音。“要想活,现在还不算晚,想一想吧。”敌人还没有放弃他们最后的幻想。

沉默,寂静。

“想好了没有?”敌人等得不耐烦了。

“早想好了,杀吧!”

就在这个时候,黄老妈妈看见女儿转过头来,向她微笑了一下,笑得那样自然、舒坦。老人突然觉得有什么话要和女儿说,可是还没有等到她张嘴,就看见刀光在女儿的头上打一个弧形的闪电,她大叫一声,就昏过去了……

当黄老妈妈苏醒过来的时候,她觉得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她的脸上呼哧呼哧地直嗅,她睁开眼晴,一只黄毛大狗,蓦地从她身旁惊跑了。她爬起身来,一眼就看见身子半垂在沟沿上的女儿。白皑皑的雪地上,汪着一滩鲜红的血水。她一头扑过去,抱着女儿的已经僵冷了的身体,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一会,她默默地给女儿擦干了脸上的血迹,长久地看着那没有了血色的苍白的面孔,突然俯下头去,用嘴唇吻着女儿冰冷的脸腮。最后,轻轻地轻轻地把女儿放在地上。走到离沟远一点的地方,用她那干枯的手指,挖掘着冻得钢硬的泥土,一会儿,指甲挖掉了,指顶磨破了,十个手指都在流着鲜血,但是,她不觉得疼痛,她终于挖了一个土坑,把女儿埋葬下去,又在上面用大石头压上一丛棘子,然后,就呆呆地坐在女儿的坟边,沉思默想起来……

太阳已经转到西山顶去了。惨淡的光芒,照射着雪地上的血迹,也照射着茫茫的山野,山野间是一片雪白,看不见一点路的痕迹。她仓惶四顾,忍不住扯心般的悲痛。她几次爬到沟沿上,想一头碰下去,结束这痛苦的一生,可是,每一次当她的头向深沟里一探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就响出了女儿的声音:“妈妈,你死不得,死不得!”

太阳落山的时候,她狠狠地擦了擦眼泪,又在女儿的坟上加了一把土,就把牙一咬,转回头去,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步一步地向着黄家的方向爬去。在她身后,皎洁的白雪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的痕迹……

【注释】①共产党员黄淑英因保存全区的党员登记表而遭到敌人的逮捕、拷打,直至被杀害。后来,她的母亲把党员登记表交给党组织,完成女儿留下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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