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回答问题。
土炕
梁 衡
我在土炕上出生并度过了童年,八岁进城就再不睡土炕了。没想到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塞外河套,又睡了六年土炕。①这好像是要特意唤醒我对土炕的记忆,激活我身上的土炕基因。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是热血沸腾写了决心书,自愿到边疆去的。有一种“男儿带吴钩” “青山埋忠骨”舍身报国勇上前线的味道。我在家只待了九天,便来到内蒙古巴彦淖尔盟的临河县。谁知前来报到的应届生就我一人。一腔热血顿时冰凉。
临河是靠近黄河的一个小县,城中只有一条碎砖铺成的东西街,十分钟就可以走完。招待所在街的最西头,一院清冷。迎接我的是屋里的一盘冷炕。十二月底数九寒天,几簸箕煤的微火怎暖得身下的三尺冻土?况且孤身一人,这次第怎一个“冷”字了得。就这样,我苦挨了一个月,才等齐了七八个大学生和十几个中专生,然后被送到一个村子里插队劳动。又是一盘冷炕,上面睡着我们四个男生。虽来自不同学校,现在却都是同炕师兄弟了, 上海来的年龄最大,算是大师兄,呼和浩特来的两个是老二、老三,我排老四。而四个女生则被安排在后面一个农户家里。这间寒屋已久没有人住,风吹雪埋,尘网如织,又正是塞上的隆冬季节,突然住进几个人来,不是这房子给我们避寒,反倒是靠我们的体温和哈出来的热气来给这个寒窑暖身。
本就是隆冬季节,滴水成冰,地里根本没有一点农活,何苦把我们这些人急匆匆地招来呢?“劳动锻炼,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贫下中农们”这时都正猫在自己家里的热炕头上抽旱烟,说闲话,抱孙子。这个离家、离校的第一个冬季,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躺在冷炕上无事可干,只剩了一个“想”字:想家,想学校,想未来的前途。正是岑参边塞诗里说的“万里乡为梦,三边月作愁”。
大师兄多才多艺,他的嗓音高亢甜润,唱歌极好听。在县招待所等待分配期间,闲来无事,就偶然引吭高歌一曲内蒙古名曲《骑马挎枪走天下》,②瞬间窗户外就爬满了人。他从上海来还不忘随身带了一把二胡,那琴声响起也能沉鱼落雁。我也从北京带来一支竹笛。那天我们四人躺在冷炕上说了些无聊的话,一直说到再无话可说,他就起身从墙上摘下胡琴,“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我说:“《赛马》?”他说:“不,今天《草原之夜》。”于是曲随心生,如泣如诉,凄婉的乐曲回荡在塞外寒冷的夜空。众人叩炕沿而和之。
我们四个人,一个学档案,本来该是去故宫或中央档案馆里干活儿;一个学生物,该到实验室里去;一个学化工,该去化工厂;一个学建筑之暖通,该去城里盖大楼。但现在都一起被摆平在塞外的这个冷炕上。举目四望,哪有对口的单位?“长亭连短亭,何处是归程?”
③哪怕你曾是天蓬元帅,既然下凡也只能当个猪八戒了。而后院里那几个女生,也许当初是嫦娥,现在也都成了烧火丫头。想起在学校里“东风吹,战鼓擂”,何等的天真豪迈,这才几天就北风吼,黄沙飞,冷炕侍候。
身着冷炕,心悬半空。莫非真的要没了媳妇又折了前程?进入社会的第一个冬季,我们就这样在冷炕上辗转反侧,冷得你身寒心颤,忐忑不定。
这个冷炕真正有了一点热气是临近春节时,房东需要做年食,他家一个灶火不够用, 借我们的灶煮肉、蒸馍、炸油糕。当地俗语“牛头不烂,多费柴炭”,把这个冷炕狠狠地烧了几天,才透过了热气。还有一件小事,房东李大爷突然得了一个怪病。他家里又没男丁,只有一个闺女侍候不便。我们几个男生就用小毛驴车把他送到公社卫生院,陪着住了几天。李大爷康复出院后就给我们提来了一条羊腿,表示感谢。还借着吃年饭在炕桌上摆了一席。当地最好的年饭是油糕羊肉汤,一碗下去浑身冒汗。这大爷虽没有多少文化,但是知书达理,通于世故。那些历史故事、评书演义,肚子里也装了不少。一杯酒下肚,便掏出了心窝子话。他说:“娃们,我看你们总是提不起气。俺们这个地方是苦一点,但你们是公家人,迟早待不住的。再说了,公家人由公家做主,个人说了也不算。有一句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挑上就走。那昭君是个皇帝的公主吧?把她嫁到塞外她也得走,不是还跟人家匈奴单于生了几个孩子吗?”说得我们哈哈大笑。这下我们彻底认了命,就知道我们都是些已经出了塞的王昭君,还妄想再过什么宫里的生活?既来之则安之, 就知足吧。
开春后天气慢慢变暖,我们也渐渐习惯了边地的生活。于是白天劳动,晚上又重新收拾起书包,再当读书郎,只是不上学堂而是上土炕。来时各人都带了些书,又不断向家里要了些书。还有邻村的知青,因各种家庭背景带来的各色杂书。大家交换着读,又沉浸在书海中。读书可以治病,一点不假。④文学永远是穷困潦倒时最好的兴奋剂,而诗歌更是强心针。一本《朗诵诗选》被我们翻烂了,背熟了,我几乎手抄了一遍。大家在炕头上大声朗读着,好像是要和窗外的北风较劲儿。
从来知识分子的流放都伴随着知识和书籍的传播。在这塞外的冷炕头上,我却遇到了按原来的人生轨迹根本不可能读到的两本书。一本是《太平洋战争》,它激发了我一个男子汉的热血情怀,也顺便养成了我对军事题材作品的阅读爱好。第二本是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它影响了我后半生的学术事业。谁能想到“文革”三年在学校吵吵闹闹学无所得,而在塞外荒村的这一方冷炕上却狠狠地补了一课,埋下了若干学术的种子。
是这盘热炕焐热了我们的身子,也回暖了我们的心。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