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II
田野、瓦檐和雨
何士光
我在书架上不经意地搜寻,倏然看见一本,觉着似曾相识,却原来是自己的书,取下来掂在手里,随便一翻,有一篇叫《雨霖霖》。开头一段,就写了田野、瓦檐和雨,于是这心就迷茫起来,禁不住懊伤,触着了痛处似的。
那时候,夜雨落起来了。阵阵雨点从暗夜里斜过来,先打着四下里的苞谷林,跟着就急促地打在瓦檐上。不久就变得缠绵起来,檐水一直淅沥作响。永远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雨声,人的心就禁不住彷徨。仿佛是一种亘古的诉说,有摧人肝肠的力量······
究竟是为什么?你一听见雨声心里就禁不住彷徨,觉着温馨而忧伤。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那时我还在梨花屯乡场。依旧是夜晚,夜雨也还是打在瓦楞上。你说怎么样呢?一切都会改变,只有这雨声,这夜深人静,却永远是不会改变的。仿佛注定了一般,不论我在哪儿,不论在故乡,还是远方,它都要追逐着人,搓揉着人的衷肠。
要是一整夜都落雨,你就宁愿一整夜都不睡。或者就赶紧躺下来,丢掉手边的任意什么工作,觉着再没有比躺在无边无际的雨夜里更安适的。在梨花屯乡场,每逢下雨,倘使是在白天,你就立即搬上一只椅子,坐到楼廊上去,看着田野上的雨丝,直到它停歇下来。一次又一次地,你情不自禁地赶紧拿好纸笔,尽快地记下雨从田野上掠过的情景,只要翻开笔记查找,这种记叙是随处可见的。你总觉得它包含着什么呼唤,你又总觉得它始终在向人们,径直向着人的灵魂诉说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你一直想听得更真切一些。它沙沙地来了,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紧一阵,慢一阵。仿佛要轻敛下去,跟着又急切起来,依旧地诉说着,直截地诉说着,撇开人世间东零西碎的焦虑,撇开日子里光怪陆离的景象······
这几乎就和你的心灵一样,一直在纠缠和煎熬着你。你也一直想动手来写一回雨,但可以不写,或是用不着写的东西,你倒是写了一些,而这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心思,却又始终没有来得及。只是在字里行间带上点点滴滴,又匆匆地掠过去。这都是为什么呢?
田野也一样,也总是于无言中透露着不绝如缕的隐秘,深深地浸透着你,也是你一直想穷究的,同样也一直没有来得及。
情形似乎是这样的吧?田野、瓦檐和雨透散出来的消息,牵连着生命之谜,和着天地的永远的奥秘。噢,我们是像不知道身世的孩子一样,存活在这人世上的。是谁把这样一颗心灵附在这样一副躯壳中,就打发你到这尘世上来了?一切又为什么要像这样和会是这样?这一点一直迷茫。仿佛孤零零的孩子总在寻觅自己的出身一样,你也一直在思念你的出生之地。
田野和雨透露给你的,似乎就正是你出生的消息,你看不透潜藏在冥冥之中的奥秘,但你知道,你正是从苍茫的宇宙世界里来的。如果不是这样,你最终还能从哪儿来呢?我们的生命界限绝不仅仅终止在这躯壳边缘,世界的界限也绝不仅仅终止在我们的视野之内。
“山野给人的印象是这样,”一次你曾经这样开头,动手来起草一些文字,“仿佛人们最早来到世上的时候,世界就是这样的景象。”但不知为什么,才写了一点,你又搁置了。这种印象应该是贴切的吧?蜿蜒在田畴之间的石板小路走完之后,隐藏在草丛中的沙土小路走完之后,人的踪迹就消退殆尽了,就现出来最早的世界,使你依稀看到了我们的所从由来。至于雨声淅淅沥沥地响起来的时候,则洒落着造物的消息。你和雨丝本来情同手足,连同万物一道,都是天地化生的,也因了种种根由而连在一起。
但有一次,雨已经落了很久了,你却一直没有看见那雨丝,也没有听到那雨声。到你发现在落雨的时候,你怔住了,心里不禁一震。
那一次,你在一处高层的楼房里,正是那种炫人眼目的高层楼房,你几乎就住在最高一层。是深秋时分吧,窗户给关起来了,一道白色的纱窗掩映,这就不难想见,你看不见雨丝,也听不到雨声。直到你无意中走近窗棂,掀起来一角窗帘,才看见落在眼底的街市已经雨雾蒙蒙的了,雨正落个不停。
你站在那窗前,不由得想到,我们离这雨,离我们的根柢,似乎是越来越远了。你看不清雨雾中的街市,却知道那是繁华而琳琅的,同时也浮躁而焦虑。事情会不会是这样呢?尽管我们的灵魂一直游移,但我们又总是更能感触和迁就我们的形骸,而对灵魂熟视无睹、忽略不计。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偏失地借助了造物给予我们的灵智,仅仅用它来建造了这个熙攘的世界,而在建造出这个熙攘的世界的时候,这熙攘的世界就反过来缠绕了我们自己,心灵也就堵塞起来,再不能分辨天宇的呼唤和消息······
渐渐地,你又想起了雨中的院落、人家、瓦檐和田畴,想起了你匆匆地记下来的那些雨天的情景。那田野上的人生自然不是无懈可击的,但却以共与天地的相依傍相合一,永远地牵动着人的心绪。我们不是始终在寻觅我们的另一半?我们不是始终与我们的另一半相剥离?哪一天我们的灵魂不再执着于自己的世界,而与整个的天地融合了,我们或许才是真正自由的······
这儿说到的,只是我的田野、瓦檐和雨。而始终传给我们消息的,当然又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不仅仅是田野、瓦檐和雨。
(选自《何士光文集》,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