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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灯光
许道军
父亲去世后,我就开始特别地照顾母亲,虽然那些年,她依旧健壮,一个人在家,种植了所有的庄稼,还新开了许多荒地,每年的农作物收成,远远超过父亲在世的时候。但我依旧怕她饿着,怕她冻着,怕她委屈,总是顺着她的脾气。她现在老了,我在城里给她买了房子,还给她开了银行账户,存够她根本用不上的钱,虽然她是文盲,连取钱都不会。
我时时怕她不好,怕她不测,最怕她死了。这种怕深入骨髓,甚至在梦里,现实中做的一切,我依旧在做。
事实上,母亲对我所有的付出丝毫不领情。有一次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以后她不用我管,死了也不用。而我在青少年时期,也曾多次产生报复她的念头:辍学,离家出走;或者去当兵,战死沙场;或者出家,断绝尘缘。之所以这么想,只是因为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毁掉我自己,就是断绝她的希望。
三十年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故乡人人夸我孝顺,这种道德上的加持,自然给了我鼓励。我懊恼自己的软弱,曾反复细数她在生活上与工作上带给我的困扰,试图形成新的怨恨,稍解我的纠结。大舅生前对我说过,大意是一切可以选择,母亲则不能,但她既然是这样的人,我也不必太在意。但我做不到。
有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跟以前做过的无数次的梦有所不同。
依旧是在夜里。①一片漆黑,比棺材里还黑;一片安静,比坟地里还安静。我奔向村庄,是飞奔,要飞起来,奔向我的老屋。我飞奔至老屋房前,房子里外漆黑一片。我冲到母亲卧室前,咣咣敲打窗户,几乎要将窗棂敲断。好像过去了许多年,在我已经绝望的时候,屋子里才有个声音发问:“是谁?”听到这个声音,我感觉“轰”一声巨响,周遭瞬间安静下来,然后自己也突然平静。我低声说是我,母亲“哦”了一声,“啪”拉开电灯,屋子里顿时亮起昏黄的灯光。她起床抽开大门门栓,看也没看我一眼,几自转身回卧室,继续睡觉。她依旧没有问我为什么深夜回家,我也没有问她一个人在老屋是否害怕,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像一切都是走程序。只是这次,梦醒后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我总是抱怨一次一次赶回老家的辛苦,假如有一天,我在梦中回来,老屋里再也没有亮起灯光,再也没有人给我开门,任我喊叫,敲破窗棂,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人,独自站在无边的黑夜与荒野,那又如何?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不是我怕母亲害怕,而是我自己害怕;我在梦中深夜返回老屋保护母亲,实际上我是在寻求母亲的保护。一次一次地赶回老屋,其实也是在确证,老屋是否还在,老屋里的灯光是否能够依旧亮起。
我们这个家族人丁不旺,命运多舛。大家庭在祖母带领下,低眉顺眼地过日子,与世无争,极度隐忍。我母亲来自另一个苦家庭。姥爷性格懦弱,舅舅不谙人情,母亲被迫像男人一样撑门户。她嫁过来后,立刻与这个家族格格不入。②她从不认同“吃亏是福”,只是问“为什么是我”或者“为什么不是我”。她曾独自与一个健壮的族人死磕到底,这个族人先后打了我祖父,打了我二叔,也打了我,男人们都忍了,唯有她像愤怒的狮子,咆哮撕扯,奋不顾身,直到对方认错。
我特别羡慕别的孩子,他们都有那么温柔的母亲,能够享受那么充分的母爱。③我生病的时候,多么期望我的母亲能用粗糙的大手抚摸我的头;拿到奖状的时候,夸我一声真聪明;晚上入睡的时候,能够在昏黄的油灯下,和颜悦色地讲姥爷姥姥的故事。但这些场景似乎从来没有出现,倒是我的耳边不时响起她用锄柄敲我头的“邦邦”声。
我希望走出她的管控,摆脱她的阴影,直到一步一步成为另一个她。作为母亲的反抗者,我最终成为她性格的继承人。然而这种莫可奈何的继承,却让我受益无穷,帮我度过许多人生关卡。之所以能够多次坚持下来,完全是靠着身上流淌着的一股不管不顾的血性。这种血性,它只可能来自母亲。
当我不知不觉走出母亲的“威压”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弱小,尤其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刻。看到她无助的样子,我手足无措。一座大山要倾倒了,我要把它扶起来,然后能够继续依靠。就这样,我开始竭力保护母亲。
我的被保护人——骨子里最依赖的人——我的母亲,也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一旦失去强悍,失去力量,需要我们保护的时候,她感到万分羞愧。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为了证明自己还强大,开始变本加厉地折腾,就像当初与邻居死磕,不让家人受人欺侮;就像父亲去世后她死命地种庄稼,不让孤儿寡母受人轻慢。
有一年年三十,我们让她许个愿,她想了半天,认真地对我和爱人说:“我倒是也想多活几年,但会拖累你们,丢人现眼,活到七十岁就算了吧。”
她突然的“服软”让我们措手不及,当时我就泪奔了。现在我正式恳请:
不要啊,母亲,您一定要强大,像过去一样,不向苦难低头,不向命运低头,更不要向您的儿子低头。您已经在梦中给他亮了一千次灯,那就再亮一千零一次;您给他开了一千次门,那就再开一千零一次。
④您在,老屋的灯光就不灭;老屋灯光亮起,他就有家可归!
(摘编自《上海文学》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