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黄 金
王鲁彦
陈四桥虽然偏僻冷静,四面围着山,但每一家人家却是设着无线电话的,关于村中和附近地方的消息,无论大小,他们立刻 就会知道。例如,桂生婶提着一篮衣服到河边去洗 看见如史伯伯手中拿着一个白色的信封,她就知道如史伯伯的儿子来信了;
眼光转到他的脸上去,看见如史伯伯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走着,她就知道他的儿子在外面不很如意了;倘若她再叫一声说,如史伯伯,近来萝菔很便宜,今天我和你去合买一担来好不好?如史伯伯摇一摇头,微笑着说,今天不买,我家里还有莱吃,她就知道如史伯伯的儿子最近没有钱寄来,他家里的钱快要用完了。
不到半天,这消息便会由他们自设的无线电话传遍陈四桥。
的确,儿子信中说,眼下不能寄钱来。如史伯伯的钱快要用完了。悔不该把重担交给自己的儿子——但这有什么法子呢?自己这样老,算账常错,走路又踉踉跄跄,谁喜欢他去做账房,去跑街呢?
第二天午后,如史伯母走到阿彩婶家里去,阿彩婶平日和她最谈得来。但今天不知怎的,那时阿彩婶正侧面地立在巷子那一头,忽然转过身去,往里走了。
“阿彩婶,午饭吃过吗?”如史伯母叫着说。
阿彩婶很慢很慢地转过头来,说,“啊,原来是如史伯母,你坐一坐,我到里间去去就来。”说着就进去了。
她闷闷地独自坐了约莫十五分钟,阿彩婶才慢慢地走了出来。
“真该死!他平信也不来,银信也不来,家里的钱快要用完了也不管!”阿彩婶劈头就是这样说。“他们男子都是这样, 一出门,便任你是父亲母亲老婆子女,都丢开了。”
“不要着急,阿彩叔不是这样一个人。”如史伯母安慰着她说。但同时,她又觉得奇怪:十天以前,阿彩婶曾亲自对她说过,她还有五百元钱存在裕生木行里,家里还有一百几十元,怎的今天说快要用完了呢?……
过了一天,这消息又因无线电话传遍陈四桥了:如史伯伯愁苦得不得了,要如史伯母跑到阿彩婶那里去借钱,但被阿彩婶拒绝了。
有一天是裕生木行老板陈云廷的第三个儿子结婚的日子,男男女女,非常热闹。
如史伯伯也来吃席了。他在陈四桥的名声本是很好,而且,年纪都比别人大,除了一个七十岁的阿瑚先生,因此,平日很受族人的尊敬。但这一天不知怎的,他觉得别人对他冷淡了。
喜酒开始,大家嚷着“坐,坐”,便都一一地坐在来边,没有谁提到如史伯伯,待他走到为老年人而设的地位最尊敬、也是他常坐的第一二桌时,那里已坐满了人,次一点的第三第五桌也已坐满,只有第四桌的下位还空着一位。
“我坐到这一桌来,”如史伯伯说着,没有往凳上坐。他想,坐在上位的品生看见他来了, 一定会让给他的。但是品生看见他要坐到这桌来,便假装着不注意,和别个谈话了。
“我坐到这一桌来,”他重又说了一次,看有人让位子给他没有。
“我让给你,”坐在旁边,比上位卑一点地方的阿琴看见品生故意装作不注意,过意不去,站起来。
没有终席,如史伯伯便推说已经吃饱,郁郁地起身回家。
三天过去,是他们远祖的死忌,必须做两桌羹饭;供过后,给亲房的人吃。薄子上写着羹饭的鱼必须是支鱼。但如史伯伯寻遍鱼摊也看不见,只好买了一条米鱼代替。米鱼的价钱比支鱼大,味道也比支鱼好,吃的人一定满意的,他想。
大房不在家,代大房来的阿黑是一个驼背的泥水匠,从前曾经有过不名誉的事,被人家在屋柱上绑了半天。他平常对如史伯伯是很恭敬的。酒才一巡,阿熏便先动筷籍鱼吃。尝了一尝,便大声说:
“这是什么鱼?米鱼!簿子上明明写的是支鱼!做不起羹饭,不做还要好些!”
“你说什么话!畜生!”如史伯母气得脸色青白了。“没有良心的东西!绑在屋柱上,是谁把你保释的?今天轮得到你吃饭
吗?”
“从前管从前,今天管今天!!我是代表大房!明年轮到我当办,我用鲤鱼来代替!鸭蛋代鸡蛋!大碗代小碗!”阿黑似乎不曾生气,喝一口酒,籍一筷鱼,慢吞吞地吃着。
几天之后,陈四桥的人都知道如史伯伯的确穷了,连做羹饭也没有钱,反而给阿黑骂了一顿……
来了几个收账的人,严重地声明,如果明天再不给他们的钱,他们只得对不住他,坐索了……
时日在如史伯伯夫妻是这样的艰苦,这样的沉重,他们俩都消瘦了,尤其是如史伯伯。他觉得自己仿佛一匹拖重载的驴子,挨着饿,耐着苦,忍着叱咤的鞭子,颠蹶着在雨后泥途中行走。但前途又是这样的渺茫,没有一线光明,没有一点希望。咳,咳……
夜上来了。时钟敲了十二下,如史伯伯进入梦乡。
梦里,阳光已经上升,充满着希望和欢乐的景象,阿黑拿着一个极大的信封, 一耸一耸地颠了进来,如史伯伯喜欢得跳了起来。
拆开信,以下这些字眼就飞进他的眼里:
……儿已在……任秘书主任……兹先汇上大洋二千元,新正……再当亲解价值三十万元之黄金来家……
呵!呵!如史伯伯喜欢得说不出话了。
门外走进来许多人,齐声大叫: “老太爷!老太太!恭喜恭喜!”
阿黑、阿灰、阿水都跪在他们的前面,磕着头……
(本文作于1928年5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