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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梨树院”
杨建平
我家的老宅里就有一棵梨树,梨花盛放时,满树白云飘飘,满院花影重重。到了秋天.挂满枝头的脆梨半红着脸,朝我摇头晃脑.至今想起.仍是垂涎三尺。
陕塬人祖祖辈辈都住在一种叫“地坑院”的民居里。全村没有一间瓦房,全是在平地上挖一个四方形的深坑,再从深坑的截面横向掘进成圆拱形的土窑洞,以土坯或砖在窑洞的入口砌窗户和门,再在窑洞里用土坯砌火炕,这样就可以居住了。
我家的老宅,是一个拥有十孔窑洞的地坑院。院里的那棵梨树枝繁叶茂,长出院落地平线好多,像一把高高撑起的巨伞,覆盖着院落的顶部。农村没有街道门牌,我家就被称为“梨树院”。我就在这出生、长大,又在这里结婚、生子,院里的每个犄角旮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夜里进出门洞、上茅房、喂猪、挑水、劈柴,啥都不耽误。至于村里每个院落的形状和位置,我也是烂熟于心,即使在夜里疯跑,也不会失足掉下去。
梨树院附近有全村唯一一块篮球场,全村就一个篮球,跟宝贝似的,我想摸一下都难。一天,我正在梨树下吃饭,忽然篮球“砰”的一声掉进我家的院子,我扔下筷子跑过去,抱起篮球一边拍一边笑。有一次,我正在院子里守株待“球”,篮球掉下来的时候碰到梨树的枝丫,几个来回之后竟然砸在我的头上。我不顾眼冒金星,抢着捡球玩,等球被人家取走,才龇着牙喊疼。奶奶一看,我头上起了大包,急忙拿筷子从香油瓶里蘸点香油涂在包上,那香气弥散开来,搞得我连连拱鼻子。
要说比香油还香的,当属每年春天那扑鼻的梨花香。从院里看,花伞如盖,花影斑驳,尤其是月光如水的夜晚,坐在院子里赏花,香气氤氢,使我醉眼蒙胧,遐思纷纷。从院外看,只见那锦簇花团似一大朵祥云飘在地平线上,如果是傍晚时分,院子里升起袅袅炊烟,蒸腾在朵朵梨花之间,加之有夕阳斜照,如梦如幻,海市蜃楼也不过如此。
每逢梨花开满院的时节,一放学,同学们就会争着和我到梨树院写作业,梨树下的大石头上时常趴满写作业的同学。风吹落梨花,我们赶紧把花抓到手里,反复闻香,也会夹到书里。鲜花的汁液都把书渗湿、弄皱了。到秋天梨满枝头,同学们更是争先恐后地往梨树院跑,奶奶和妈妈知道大家的那点心思,就把捶布的棒槌扔上树梢,打落一地梨,让我们解馋。梨树院的梨就是这样被人陆陆续续吃了去。
1977年,中断十年的高考制度恢复了。那年冬天,我和哥哥都参加了高考,哥哥被录取了,我差一分未被录取。第二年夏天我又参加高考,终于被录取。时隔半年,梨树院里接连出了两个大学生,也是村里的“唯二”,村里人都说“梨树院的风脉好、出人才,有邻居跑上门祝贺,妈妈就摘树上的梨让人家吃,如果有孩子跟着,临走时还给孩子揣上几个。就这样,到我离家上大学那会儿,满树的梨早已被摘光。不过在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妈妈从陶罐里掏出几个梨,塞进我的行囊,这是她特意藏起来的。带着梨离开家乡,不会留恋不舍,能志在四方。
在大学里,我学的是中文专业,每每读到“梨花一枝春带雨”“千树万树梨花开”“梨花满地不开门”等诗句,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梨树院那棵花开满枝的梨树。后来当我读到晏殊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突然物我两忘,深深掉进这诗情画意,久久不能自拔——这写的分明就是梨树院。
后来我调到北京工作,女儿也出国留学,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某日,大哥忽然打来电话,说新村改造,老宅即将被推平,计划盖瓦房了。我忙问:“那棵梨树呢?”大哥答:“刨掉了。梨树木质细腻,正准备做几个案板,有你一个。”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道大哥后来又说了什么,只“哦哦”几声便挂断了电话。
等到再回老家,目之所及是新盖的瓦房,还有两层小楼。我几乎不认识路了,回自己家时也是东拐西绕才找到。梨树院已湮没在一座座新房之下,杳无踪迹;用梨树做的案板,倒是在新厨房里派上了用场……
听到网红歌曲“草原最美的花,火红的萨日朗”时,我不由自主地改了歌词——“我心中最美的花,白白的梨花香”。原本轻松、欢快的歌曲,改词也是为搞笑,不知怎的,我竟唱出了“哭声”、流了泪……
(节选自《北京晚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