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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派父亲
许若齐
父亲1925年生人,最后一代传统徽州人。
父亲生活古板、讲究,数十年一成不变:起床、泡茶、吃饭……精确到分钟。
他用一个细花瓷碗吃饭,几十年不曾更换;每顿不多不少,浅平一碗。吃饭讲规矩,他不上桌,谁都甭想先吃;饭桌上每人座位亦数十年不变,父亲居中,我在他右侧下方,次子的位置。
父亲晨起一杯茶,须用家中灶上第一道开水泡,水开得要翻“鱼眼”。
父亲尤嗜粽子。腊月里裹好,一长溜子挂在灶间的长竹竿上。吃前用文火烤一个时辰。青绿的箬叶慢慢变得焦黄,香味渐渐逸出;偶尔噗.哧.一声,粽里的油渗出,滴到炭火上。
父亲将粽子放进细瓷花碗里,筷子戳开,肥肉与猪油业已化尽,浸润在粽子焦黄的身
段里。他慢条斯理地吃着,就着味重汁醇的绿茶,每次两个,咸甜各一,折冲相宜。
曾祖父是举人,祖父是秀才,父亲是私塾,一代不如一代。作为传统徽州人家,父亲最担心的是“书香门第断书香”,我们从小就被告知:天下第一等好事便是读书。那些寒风呼啸或春雨潇潇的夜晚,桌上一盏罩子灯,芯挑高,油添足,我们姐弟仨着读书写字。灯是祖上传下来的,黄澄澄的镂花铜皮被摸得锃亮,玻璃罩子每天擦,可以省些灯油。
纸窗虚白,外面偶有几声狗吠,父亲在看古医书,线装竖版,时不时教我们笔划顺序,描红握笔。父亲一手毛笔字相当了得,年轻时开药方皆挥毫写就。每年腊月二十三后,他都要用半天时间裁纸研墨润笔写春联。我的事情是研墨。父亲告诫我:此事虽小,做时也要心静如水,运力指头,切不可“浅划辄止”,敷衍应付。父亲腰、腿、臂、腕的式子很正,下笔一挥而就。待到全部写完,我们还要随父亲贴春联,当然是打下手。门上的位置,上下左右间距,父亲却用尺一一量丈;糨糊的稀稠,也很讲究。
21岁那年,屯溪放欢庆烟火,乐极生悲,踩死几人。我与同学在江边谈文学人生,全然不知对岸发生如此大事。半夜回家,父亲怒不可遏。为寻我,他走遍几家医院,心急如焚,老泪纵横,以为我已遭不测。
父亲14岁拜新安名医程岺圃先生学医,18岁在苏家巷悬壶开业,弱冠①即载誉乡里。
从我记事起,居家那间破旧大屋每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工农兵学商,走卒贩夫达官贵人,侯诊的人坐满长条凳。父亲看病有原则:先来后到,一视同仁。一位男子来自深山小村,发现与他身后的竟是本县县长,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父亲却招招手,让男子先看病,他比县长来得早。
父亲看病时笑容可掬,一旦色正言重,必是坚拒患者的谢礼,有人悄悄将东西放于屋外墙角,父亲发现就打发我等上门送还。多少个夜晚,在昏暗的路灯下,我们拎着东西,大街小巷地转悠。找到了送礼人家,一番口舌一番推搡,放下东西就跑,算是完成一件大事。
印象中有两次病家送东西父亲没有推辞。一位村妇,病愈生了儿子,送来一摞腌菜馅玉米饼,全家就着稀粥吃了一段时间。一位部队首长,坐着吉普车来看病,途经山里,用猎枪打了只野鸡送给父亲。父亲亲自动手,合着冬笋丁、五花肉丁烧了一锅,其味之香,至今不忘。
【注释】①弱冠:男子20岁称弱冠。
(选自2017年7月28日《新华日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