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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清明
周伟
又是一年清明时,我和许多人一样,总是如期而至。
我们一起向杨里塘的老祖坟山上走去,向青草更青处走去,去赴一场人生的盛宴。祖先们,仿佛都从泥土中醒来,长幼有序,排排坐定,喜笑(yán)开,把酒话桑麻。谈起去年土里的收成,今年的新打算。问起猪牛鸡鸭好不好养,娃儿出息没出息……主事的就一五一十向祖先们禀告,生怕漏掉一丝春天的讯息、大地上的甜美。
我们做晚辈的,一一跪拜下来,跪成一地嫩绿生鲜的蔬菜瓜豆。祖先们见了,一起好欢喜呀。我偷偷地抬起头来,一眼瞥见奶奶端坐对面。奶奶,还是那般清和、安详,比安详还安详,比温暖还温暖,比美好更美好。
方圆几十里,谁都知道奶奶。只要一提起她,总有人接茬:喔,善塘铺里的奶奶……过路的,闲聊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见了奶奶只要亲热地喊一声,便能喊出奶奶的笑声,和奶奶的茶水与坐凳。要借个物什,或者手头短缺点油盐钱,只要一开口,都不会落空。碰上吃饭的时刻,还会被硬拽着坐到饭桌上……我问奶奶,你这样有求必应,救苦救难,不就是大家敬奉的观世音菩萨吗?奶奶瞬即用眼神制止我,说,可不能乱说,哪敢比啊?奶奶说,我们是善塘人,善字当头,一心向善才是。你们长大了,不管走到哪里,都要记住自己是善塘人,善用其心,善待一切。
奶奶文化不高,认不得多少字,却把一切都看得清明。每天大清早,奶奶都要我去村头老井挑水。奶奶常说,越早水越清,越早水味越正。小时候挑水的情景,我记忆犹新。第一回挑水,挑了大半桶,水总是免不了淌出来。第二回,少挑了许多,想是不会淌出来了。挑起来,一路轻快,欢喜到家。回过头一看,哟,星星点点,湿漉漉的,怎么淌了一路?第三回,奶奶要我把桶里的水满上,再看看。我依了,竟然没再淌出来。
每天一早,奶奶总是吱呀一声,第一个推开大门,看得很远、很远,然后,清清朗朗地大声告诉我们:山青水清,人勤水甜,大地清明……
小时候,奶奶还跟我讲,奶奶是伟宝(我的小名)的奶奶,也是大家的奶奶。有好东西吃,总是这个一点,那个一点,一个小孩不漏地散发着。谁家小孩听话了,奶奶就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脑袋,不停地夸奖;若是哪个犯错了,也从不偏(tǎn),对我也一样。那个时候,我很是不解,别人的奶奶就是别人的奶奶,我的奶奶就是我的奶奶,怎么也是大家的奶奶呢?
奶奶还总是那样絮絮叨叨,对我们小孩说:你们还小,要懂事。本事不是娘肚子带出来的,要靠一分一分地积攒起来,攒鸡蛋一样,攒足本钱了,心里有底,就会遇事不慌、处变不惊。本事,是壮身的,多了,不压身;少了,挠头掏手心都不行,手心上哪能煎出个鸡蛋来?本事,少不得,也虚不得……爬山时,她也絮絮叨叨,说,要昂首,要挺胸,眼要看前方;向上,向上,再向上,不得停歇。做人做事,都得这样!你们以后要爬的山还会很多很多,要一直保持今天这样的好心情。我们一个个似懂非懂,鸡啄米般的头点个不停。现在,体味体味、琢磨一下,那时的心情,是不是应该就叫“绿色心情”呢。
奶奶的絮絮叨叨,就如同她的那架纺车,咿咿呀呀地,悠扬而绵长,一直唱到火塘边的油灯快干的时候,还是那样地好听,令人动情。奶奶要走的时候,把我叫到她的床前,絮絮叨叨:“人嘛,一生一世,就两个字,一个是生,一个是死。生就好好地生,死就静静地死。心存清明,一世淡好。”奶奶还说,“想奶奶了,有什么好事,有什么委屈,有什么疑惑,清明那天,都要一古脑儿告诉奶奶,让奶奶放一百个心。”奶奶说得平平淡淡、安安静静……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众生芸芸,置身尘世铅华中,人生看得几清明?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