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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牙
凡一平
四颗金牙在顶牛爷嘴里闪内发光,像是暗夜田垌飞翔的萤火虫。
我六岁的时候,就知道顶牛爷的嘴里有金牙。我知道那是金子做的牙齿,是一次顶牛爷与我独处的时候,亲口告诉我的。当时,顶牛爷对我讲述了金牙的来历——
抗战的时候,有一次战斗中,顶牛爷身边的一个战友中弹倒下了。他是顶牛爷战友中最好的战友,好得像亲兄弟一样,叫韦元生。韦元生倒下的时候还没死,血仍然从胸部的伤口噗噗往外冒,像喷泉一样,无论顶牛爷怎么堵也不能止住血。韦元生努力地挪动一只手,架在了顶牛爷的一只手上,试图把顶牛爷的手拉开,仿佛是阻止他无用功的行为,也像是想牵引他的手去往别的地方。顶牛爷他腾出一只手往别的地方寻找,自上而下,从上衣摸到裤裆,他摸着了一块硬物。硬物在裤兜背面被一块厚布缝得严严实实。他将布条撕开,取出硬物——是一坨金子。
韦元生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吐字,拼凑起来的意思是,托顶牛爷将金子交给他妹妹。他吩咐完,便断了气。
金子在顶牛爷的身上,跟随顶牛爷南征北战。成年累月,它像是一个宝贝,让顶牛爷底气十足,因为他拥有着比同等人优裕的资本,尽管这资本只是暂时拥有,他终将转交韦元生的妹妹。但逐渐地,金子反而成为顶牛爷的包袱,脱不开又丢不得。它像是吸附在皮肉上的蚂蟥,让顶牛爷难受。他日日盼望着抗战胜利,无仗可打,那么他就可以回家,找到韦元生的妹妹,把金子交给她。
这金子丢过两回。一回是洗澡的时候被人换错了衣服,另一回是负伤昏迷的时候在医院也是被换了衣服。这两回虽然都把金子我回来了,但每回都让他心惊胆战。金子不能再丢了,命在,金子必须得在。
顶牛爷决定把金子做成牙齿,镶在嘴里。那是1946年,全面内战爆发,越发担心和紧张的顶牛爷在队伍开拔前,把金子做成牙齿。于是,四颗金牙替代了他原有的四颗磨牙,开始在他嘴里,发放着异样的光芒。
我在顶牛爷逐渐变老的过程中逐岁长大,他六十,我十六,他七十,我二十六。无论顶牛爷老去或我长大成人,金牙依然在顶牛爷嘴里,金牙依然在顶牛爷嘴里,像被乌云遮蔽或骄阳映照的冰山,隐藏着许多不解之谜,或闪耀着迷离的光芒。
在我十六岁那年,与顶牛爷生活的一个女人,离开了他。
那个女人离开顶牛爷的时候,还很年轻。从年龄和传言判断她一定不是韦元生的妹妹。
我三十六岁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见到了离开顶牛爷二十年的女人。她的真实姓名叫覃小英。
你知道顶牛爷……金子吗?我说。
她惊讶地看着我,诧异我的知底。我跟他生活了好几年,怎么可能不知道也有金子呢?是金子做的牙齿,共四颗,她说。
他就是用这四颗金牙把我撵走的,不说这四颗金牙,我还不痛快走呢,她说。
顶牛爷说:覃小英,走吧。别想着这四颗金牙,他不是我的,更不是你的。
覃小英说:那个女人你都找了多少年了,既然找不到,金子就是你的。我有没有份儿,无所谓。
顶牛爷说:既然你无所谓,为什么舍不得走?
覃小英说:我走了你身边就没人照顾了呀。
顶牛爷说:说到底你还是舍不得我这四颗金牙。
覃小英说:说到底那个找不到见不着的女人呢,比我重要。
顶牛爷说:对了。
覃小英说:我走!
等到疫情缓解,我可以回南京了。离开老家的前夕,我决定去探望顶牛爷。在我五十六岁时,听顶牛爷讲未知的金子的事,他嘴里咬合着这金子做的牙齿,吐出全部的秘密或真相——顶牛爷被解放军俘虏教导后,领了路费回家。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半路,就拐去找战友韦元生的妹妹了。韦元生的村里人告诉他,韦元生根本就没有妹妹。顶牛爷还是不信,转而去别处打听和寻找。这一找,便是一年。找不到韦元生妹妹的下落,顶牛爷只好回家。他嘴里的四颗金牙,不拔掉交给真正归属的人,就硌得慌。于是他每年都要出去我,短则两个月,长则半年。年复一年,韦元生的妹妹还是没有找到,而且找到的希望更加渺茫……
韦元生这野仔,耍弄我,以为我是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人!百岁老人顶牛爷咬牙切齿地骂道。我就不要你这坨金子,穷死我都不用。我就留着死后到了阴间,再问他清楚,还给他!
顶牛爷骂咧咧的时候,我又看见他嘴里闪着金光的牙齿,像是暗夜田垌飞翔的萤火虫。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