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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风呼啸的中午
余华
文本一:
阳光从没有一丝裂隙一点小洞的窗玻璃外面窜了进来,那时我赤膊躺在被窝里,右手正在挖右眼角上的眼垢,现在我觉得让它继续搁在那里是不合适的,但是去粗暴地对待它也是没有道理。因此我挖得很文雅。而此刻我的左眼正闲着,所以就打发它去看那裤子。裤子是昨晚睡觉时脱的,此刻它很狼狈地耷拉着,我竟开始怀疑起昨夜睡着时是否像蛇一样脱了一层壳。这时有一丝阳光来到了裤管上,那一点跳跃的光亮看上去像一只金色的跳蚤。于是我身上痒了起来,便让那闲着的左手去搔。有人在敲门了。我想谁会来敲我的门呢?除非是自己,而自己此刻正躺在床上。大概是敲错门了。我就不去搭理,继续搔痒。这时那门像是要倒塌似地剧响起来,随即还来不及容我考虑对策,那门便沉重地跌倒在地,发出的剧响将我的身体弹了几下。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来到床前,怒气冲冲地朝我吼道:“你的朋友快死了,你还在睡觉。”
这个人我从未见过,我对他说:“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他坚定地回答:“绝对不会错。”
他的坚定使我疑惑起来,疑惑自己昨夜是否睡错了地方。我赶紧从床上跳起来,跑到门外去看门牌号码,可我的门牌此刻却躺在屋内,我又重新跑进来,在那倒在地上的门上找了门牌,上面写着——虹桥新村26号3室。
这就没错了。我对他说:“你肯定是找错地方了。”
现在我的坚定使他疑惑了。他朝我瞧了一阵,然后问:“你是不是叫余华?”我说:“是的,可我不认识你。”
他听后马上又怒气冲冲地朝我吼了起来:“你的朋友快死了!”“但是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朋友。”我也吼了起来。
“你胡说,你这个卑鄙的小市民。”他横眉竖眼地说。
我对他说:“我不是什么小市民,这一点我屋内堆满的书籍可以向你证明。”
“可他是你的朋友,你休想赖掉。”他朝我逼近一步,像是要把我一口吞了。
“可是他是谁呢?”
他说出了一个我从未听到过的名字。
“我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我马上喊了起来。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市民。”他伸出像我小腿那么粗的胳膊,想来揪我的头发。
我赶紧缩到床角落里,气急败坏地朝他喊:“我不是小市民,我的书籍可以证明。如果你再叫我一声小市民,我就要请你滚出去了。”然后我整个人被他从被窝里提了出来。
就是这样,在这个见鬼的中午,这个大汉子一脚踹塌了我的房门,给我送来了一个我根本不想要的朋友,而且还是一个行将死去的朋友。街上的西北风像是吹两片树叶似地把我和大汉吹到了朋友的屋门口。我看到屋门口堆满了花圈,大汉转过脸来无限悲伤地说:“你的朋友死了。”
我还来不及细想这结果是值得高兴还是值得发愁,就听到了一片嘹亮的哭声。大汉将我推入这哭声中。
于是一群悲痛欲绝的男女围了上来,他们用一种令人感动不已的体贴口气对我说:“你要想得开一点。”
而此时我也只能装作悲伤的样子点着头了。我用手轻轻拍着他们的肩膀,轻轻摸着他们的头发,表示我感谢他们的安慰。
这时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走了上来,眼泪汪汪地抓着我的手说:“我的儿子死了。” 我告诉她:“我知道了,我很悲伤,因为这太突然了。”
她于是痛哭起来,她尖利的哭声使我毛骨悚然。我对她说:“你要想得开一点。”
她点点头,然后说:“我儿子没能等到你来就闭眼了,你不会怪他吧?”“不会的,我不会怪他。”我说。
她又哇哇地哭开了,哭了一阵她对我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可他死了。现在你就是我的儿子了。”她又用我的手去擦眼泪了,她把我的手当成手帕了,她那混浊又滚烫的泪水在我手上一塌糊涂地涂了开来。
我使劲将手抽了回来,装作要擦自己的眼泪。我根本没有眼泪。然后我告诉她:“其实很久以来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母亲。”
然后她牵着我的手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前,她对我说:“你进去陪陪我儿子吧。”我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空无一人但却有个死人躺着。死人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块白布。旁边有一把椅子,像是为我准备的,于是我就坐了上去。
我在死者身旁坐了很久,然后才掀开那白布去看看死者的模样。我看到了一张惨白的脸,在这张脸上很难看出年龄来。这张脸是我从未见到过的。我随即将白布重又盖上。 心里想:这就是我的朋友。我就这样坐在这个刚才看了一眼但又顷刻遗忘的死人身旁。
(有删改)
文本二:
余华多次提到卡夫卡对他的影响,他曾说:“在我想像力和情绪力日益枯竭的时候,卡夫卡解放了我。”卡夫卡小说最突出的叙述特点是真实与虚构复合,具体而言便是荒诞框架下的细节真实。他总是以最平淡的语言叙述着与逻辑和常理相悖的事件,而这事件又发生在用现实主义手法描写的环境和心理框架中,因而其作品表现出的审美趋向常常是悖谬与情理共存、虚构与真实交织。卡夫卡的这一独到之处为余华所借鉴。余华认为,“像卡夫卡这类伟大的荒诞作家,他们作品中的细节都非常真实,这是很重要的。而且细部的真实比情节的真实更重要,情节和结构可以荒诞,但细部一定要非常真实。”
(节选自《余华与卡夫卡比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