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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毅”字很重要
宗璞
昆明下着雪,雪花勇敢地直落到地上。红土地、灰校舍和那不落叶的树木,都蒙上了一层白色。天阴沉沉的,可是雪白得发亮,一切都似乎笼罩在淡淡的光里。这在昆明是很少见的。
几个学生从校门走出,不顾雪花飘扬,停下来看着墙上,雪光随着他们聚在这里。各样的宣传抗战的标语壁报,或只是几句话,有的刚贴上去,有的已经掉了一半,带着厚厚糊的纸张被冷风吹得飒飒地响,好像在喊叫。
孟嵋坐在教室里。教室房顶的洋铁皮换成了茅草,屋角有一条裂缝,原来很窄,现在变宽了。七年了,还没有走出战争,那裂缝彷佛也长大了,变老了,是在等着我们去打胜仗么?
这一节课是江昉先生的《楚辞》选修课。有些理工科的学生也选读,还有从别的学校特地赶来的。他们说,听江先生的课,如同饮一杯特制的美酒,装的是中华文化的浪漫精神。讲义是江昉自编的,他正在校勘《楚辞》,把研究心得和他诗人的创造力融合在一起,使得这门课十分叫座。这些日子因战事和学生从军,人心波动不安,这间教室现在还是坐满了人。
嵋在椅子的搁板上摆好讲义和笔记本,正襟危坐。旁边的同学在小声说话,一个同学上前把黑板仔细地擦了一遍,一面哼着“打胜仗,打胜仗。中华民族要自强——”
打胜仗,打胜仗!嵋心里想着,再不打胜仗,连这教室都老了。
江昉抱着一摞书走进教室,把手中的书摊在桌上,把口中叼着的烟斗放在讲台上,他从不含着烟斗上课。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国殇”两个大字。教室里一阵翻讲义的声音,随即是肃静。
江昉坐在椅上,两眼望着屋顶,慢慢地吟诵。他的声音低沉而洪亮,抑扬顿挫,学生们随着声音认真地读着诗句。读完全诗,江昉把摊在桌子上的书又摞整齐。这是他的习惯,带了书来,摊一下就算是用过了。
默然片刻以后,他开始讲,先介绍了《国殇》在《九歌》中的地位,便逐句讲解。江昉讲话时,微阖双目,有时把烟斗在桌上磕一磕。讲完这两句,他问大家:“我说得够明白?”稍停了一下,又接下去讲。
讲到“首身离兮心不惩”这一句时,激昂起来:“首身分离是古来一句常用的话,用具体的形象表示死。人死了,可是其心不改,精神不死。屈原在《离骚》中有句云‘虽九死其犹未悔’一个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就要靠这点精神。最后一句‘魂魄毅兮为鬼雄’,有的版本作‘子魂魄兮为鬼雄’,这样一来就差一些,还是‘魂魄毅兮为鬼雄好’,这个‘毅’字很重要。”
江昉起身到黑板前写字,只听“哧”的一声,长衫的下摆被椅上露出的钉子撕破了,现出里面的旧棉袍,上面有好几个破洞,棉絮从破洞里露出来。他毫不觉得,只管讲述,同学们也视而不见。写完板书,他就捏着粉笔站着讲,棉絮探着头陪伴他一直到下课。
几个同学围上去提问题。其他同学在议论滇西情况。敌人占领了我滇西土地,切断了滇缅公路,一切外援物资都靠空运。这条空运道路非常艰险,飞机在山谷中飞行,又有敌机拦截,坠落牺牲常有所闻。大家愤愤不已。有人说战场听起来太远了,应该走进去,每人都出一把力。
嵋想到了“面目枯槁、衣衫褴褛”这几个字,好像有人这样形容屈原,他用生命的膏汁点燃丰富的思想,把自己烧尽。他的死如同琴弦的崩裂,如同夜空中耀眼的闪电,留下滚滚雷鸣,响彻古今。先生们也是这样,会不会?大概那也是值得的。
江昉走后,嵋收拾书包。同学庄无因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把伞:“要下雪了,知道么?”又下雪了,下的很急,不像昆明的雪。两人走进图书馆,在最里面的长桌前,对面坐了。无因取出一叠粗纸,开始笔谈。
“解析几何有问题么?”嵋的下节课是解析几何,无因特来做课前辅导。“现在的问题不是解析几何,我有更重要的问题。”
无因脸上显出一个大问号。
“我在想,社会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最应该做什么?我想去从军。”嵋在“从军”下面重重画了条横线。
“你从军能做什么?我很难想象。”
急雪在窗外飞舞,敲打着薄薄的玻璃窗。窗隙中透进了冷风,有同学过去将窗关紧。这一切他们两人都不觉得。
“我做我能做的一切。”这是嵋的回答。
无因在后面接着写道:“我可以做些建议么?”
“我知道你的建议,应该好好读书,可是现在更需要我们的地方是战场。”无因看了不语。
嵋又推过一张纸来,上写着:“我只是烦了,连教室都老了。我想去加一把力,打胜仗,好结束战争。我想,那也是我们的本分。”
“当然我也有这样的本分,不过我也有别的本分。你也有别的本分。”
嵋抬头望了无因一眼,不觉“哧”地一笑,仍低头看那张粗纸,写道:“你应该继续读书,你会有大作为的。”
“也许战场上的每一个生命都会有大作为。我相信你就会为这世界增添很多,增添什么我不知道。”“莫非是数学定理?”嵋抬起眼睛又一笑,微向上翘的睫毛挂着几颗晶莹的水珠。
两人相视无语。无因收起那些粗纸,两人走出图书馆。急雪已经过去,几点雪花缓缓飘落。无因打伞送帽到教室,便自走了。
嵋不知这节课讲些什么。看着年轻的教员,只觉得他很像一个士兵。
晚饭后父亲弗之才回来,他是学校的历史系教授,也是教务长,下午刚去送过一批参军的学生。他说:“我站在那里,看着眼前那些年轻的脸,一个个都显得那样聪明活泼。我们不得不将他们送上战场,我们不得不如此。我难过的是,自己不能去。”
灯光昏暗,弗之长叹一声。这时嵋忽然大声说:“爹爹,娘,我要去从军。”
母亲碧初猛然站起来,一手扶住嵋的肩。
“你?”弗之说,“可你是女孩子!”
正上高二的小弟合子委屈地说:“我已经去报过名了。可是他们说我年纪太小了。”
嵋说:“我认真考虑过了,我要为胜利加一把力。”
“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弗之喃喃自语。
“我不必市鞍马,也不是替爷征——不过,也算是代爹爹完成一个心愿吧。”说着,望了母亲一眼,不觉流下泪来。碧初也已泪光莹然,弗之伸手拭去了妻子的泪,又抚着嵋的头,手在微微颤抖,默然不语。火盆里燃烧的木炭由红转白,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一晚,弗之夫妇很久不能入睡。就嵋的性格来讲,她做出什么事,他们都不会惊异。谁都有责任去打胜这场战争,难得有这些好青年。可是嵋究竟是女孩子,年纪又小,叫人怎么放心。碧初坐起来,走到灯下缝东西。弗之说:“又缝什么?灯这么暗,不要缝了。”碧初叹息道:“你没看见嵋的手冻成什么样了?想缝一双棉手套,反正家里有旧布,总比买的便宜。”弗之默然半晌。碧初又缝了一会见他还在那里,便说:“总有办法的,只要大家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现在,嵋又要走了。”弗之叹道:“这也是她的志气。”碧初不再说话,小小的银针在手里飞舞。
三日后,嵋戴着母亲缝制的温暖的手套,告别了父母,和同学一起到曲靖医士训练班报到去了。
注:本文节选自长篇小说《西征记》,有修改,标题为选者所拟。《西征记》是以抗日战争时期西南联合大学的生活为背景创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