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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角
陈 彦
苟存忠、古存孝和周存仁老师是下午六点到的。周存仁老师背着焦赞的两根鞭,苟存忠老师捎着孟良的那两把板斧,他们都用包袱把“兵器”悉心包着。
易青娥是跟裘存义老师一起,到村东头临时车站来接他们的。接上了人,裘存义老师说:“吃了饭早点休息,力争明早把《打焦赞》过一遍。”古存孝和苟存忠老师几乎不约而同地说:“不行不行。”苟老师说:“这么大的事,娃又没上过几次台,一上去就是主角,咱们还能把娃晾到舞台上?这就跟打扮闺女出嫁一样,咱要把娃打扮得排排场场的,才能朝出送呢。”几个人看上去都很兴奋。易青娥心里感到一股暖流,一下把浑身都暖遍了。
晚上,他们找到一个场子,借了老乡一只马灯,排起了《打焦赞》。易青娥的妆,是胡彩香和米兰化的。第一次演《逼上梁山》里的“群众若干人”时,都是大演员们流水线作业,一人给脸蛋上涂点红,再把眉眼一抹就成。一个妆大概用了不到十分钟。可这次演杨排风,胡老师给她整整化了两个小时。米兰老师又拿起眉笔,修来补去的。两个人就像绣花一样,直绣到荀存忠老师说:“哎呀,把娃都化成画儿了还化!”易青娥照照镜子,没想到这美丽的:柳叶眉,被拉得长长的;她的眼睛本来就大,再一化,眼神就更加突出了;尤其是嘴,轻轻涂了点芝麻油,润泽、鲜亮得就跟早晨才开的太阳花一样红嫩。苟老师直喊:“行了,立马包大头。”
包大头,是旦角化妆最重要的部分。包头用的是黑纱网,有一两丈长,拿水闷湿后,在头上捆扎好多圈。米兰早早就把她演林冲娘子的黑纱网子拿了来。纱网不仅要捆扎住演员的头发,还要扎住十几个提前做好的鬓片,让整个头发密集、整齐、紧结、有形地好看起来。通过贴鬓片,让长脸变得短些,宽脸变得窄些,瘦脸变得丰满些,胖脸变得轻盈些。胡老师跟米老师把易青娥的脸研究来研究去,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一贴出来,立马就变成了饱满的瓜子形。苟老师直喊说:“好,你看娃扮起来多心疼的。”
然后,苟老师要求胡老师把娃的头使劲朝紧了勒。先用“提眉带”,把眉梢和眼角朝起提,提成“丹风眼”。米兰说:“还是松一点。”谁知荀存忠老师凶神恶煞一般冲上来,端直抢过“提眉带”说:“胡说啥呢?你那林冲娘子演得扯的,就招了没把眉眼提起来的祸。我给你包的大头,你转过身,就偷偷把水纱和‘提眉带’都松了,眉眼吊拉下来,哪像个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夫人。我告诉你们,头包不好,演文戏一扑塌,演武戏,几个动作脑袋就‘开花’了,你信不信?你们学不学,我也管不了,可绝对不能让娃再跟着你们学偷懒,学讨巧。”
只听易青娥“哎哟”一声,苟存忠喊道:“咋了?痛了?不痛还能学成戏?”胡彩香说:“把娃勒晕了,一会儿咋演哩。”苟存忠还说:“演不成甭演。”易青娥说了声:“不要紧,苟老师,我能行。”但声音明显有些发飘了。当苟存忠觉得勒得万无一失时,才说:“上泡泡。”“泡泡”就是插在头上、鬓上的各种装饰品,行话叫“头面”。听苟老师讲,过去大牌名演的一副“头面”,能值好几十万呢。现在都是用玻璃制成的,五颜六色地闪闪发光,戴在头上立马能使演员神采飞扬起来。虽然“烧火丫头”杨排风头上那些金的、银的、玛瑙、翡翠戴得少些,可依然还是花枝烂漫,凤眼如炬。
头是真的勒得太紧了,还没上场,易青娥就在后台吐了两次,但她撑着,忍着,觉得有今天的机会太不容易了。她已是满十五岁的人了,觉得好像没有啥苦是不能吃的。易青娥必须坚持,绝对不能丢人。
《打焦赞》的“大开场”唢呐吹响了。
苟老师在她身后嘱咐了一句:“娃,就跟平常排练一样,不要觉得底下有人。记住:稳扎稳打。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武旦!上!”
易青娥手持“烧火棍”,一边出场,一边“嗖”的一下,将棍抛出老远。然后她一个高“吊毛儿”,再起一个“飞脚”,几乎是在空中,背身将“烧火棍”稳稳接住了。再然后,又是一个“大跳”接“卧鱼”;再起一个“五龙绞柱”加“三跌叉”;紧接“大绷子”“刀翻身”“棍缠头”;亮相。底下观众就一连声“好好”地喊起来。
与焦赞的第一个回合下来,苟老师说:“比平常任何时候都好!尤其是脚下要稳住。武戏就看脚底哩。心要放松,就跟耍一样,耍得越轻松越自在越好。我娃成了!绝对成了!”
戏终于演完了。当易青娥走完最后的动作,被焦赞、孟良拉着到台前谢幕时,她浑身都在哗哗颤抖着。她已经支撑不住了,感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得随时都要出溜下去了。刚进后台,果然就栽倒了。在卸妆的时候,她还听苟老师讲:“旦角最残酷的事,就是‘包大头’。尤其是武旦,那就是给脑袋上刑罚呢,勒得缺血缺氧,你还得猛翻猛打。过不了这一关,你就别想朝台中间站。”
这天晚上,易青娥感受到了一个主角非凡的苦累,甚至是生命的极端绞痛,但也体味到了一个主角被人围绕与重视的快慰。这么多人关注着自己,心疼着自己,那种感觉,她还从来没有体味过。她觉得,脑壳即使勒得再痛些,也是值得的。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