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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大地的星星
①我出生在正月,这个季节对极北地区来说,冬天一拉开帷幕,就是一出长达半年的大剧。但冬夜的光明依然是辽阔的。天黑得早,月亮升起也早。只要不是瘦得伶仃的上弦月和下弦月,月亮都是顶呱呱的天灯,而雪花铺就的大地,就是一个天然的反光板,天地间因之焕发着乳白的光晕。你可以穿得暖暖和和的,在月亮地里劈柴挑水,给牲口棚的牛马加草料。
②熬过一冬,体恤我们的春天,把羽翼伸向这里了。它所到之处,冰雪作古,碧草萌发,家家户户翻地、上粪肥、打垄,做着播种的准备了。我很吃惊那些小小的种子埋进土里,隔不多久,会长出绿苗。菠菜、生菜、水萝卜,要不了多久,就水灵灵地上了餐桌。
③到了夏天,我们会在院子临时搭灶,把餐桌搬到灶旁。吃过饭,蚊烟缭绕时,常有串门子的来,主妇就泡一壶家常的茉莉花茶待客,人们喝茶聊着家长里短、河神镇妖等天上人间的事,听得我们这些小孩子一惊一乍的。蚊烟散了,月亮和星星也出来了,极北的星空四季都是花园,而星星花儿是开不败的。
④秋天一到,风又硬了。林间落叶,河水枯瘦。人们抓紧时间秋收后,就赶忙把土豆萝卜白菜下到地窖,腌上咸菜,再腌上一大缸酸菜,在之后东北漫长的冬季里,它们将成为餐桌上的美味菜肴。
⑤我们的日子就在这四季中,随日月和流水,艰辛而踏实、朴素而温暖地缓缓流转。而发生在山镇的每一个变革和进步,也都令我们欣喜和激动。
⑥记得电灯取代了蜡烛的那天,全家人盘腿坐在炕上,简直不能相信头顶这颗小小的玻璃圆脑袋,发出的光比蜡烛要亮上几百倍,能照明花瓶的蜡花,照亮地板上匍匐的蜘蛛。而镇子首户买了电视的那年,我们一拨拨拥入这家,炕上地上站满了人,但见一个灰白的四方盒子通上电后,雪花点闪烁,随着主人拨动旋钮,黑白的画面出现了,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人能说话,鸟能飞翔,跟看电影一样,却不知放映员藏身何处,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更忘不了铁轨铺到山镇,第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时,一帮人追着火车啧啧惊叹,这可不就是森林的神龙么。
⑦我还忘不了童年的识字板,那是仰头可望的纸棚。过年要刷墙和糊棚,糊棚用的通常是废旧报纸。板夹泥的房屋低矮,所以炕离棚顶很近,大人站起来得弓着腰,我们刚好站起就能望见满棚的字。我不认识的字就问父亲,他讲这个字时,常从报纸那句话的含义引申出去,讲它的多义性,让我明白一个字跟人一样,有着多重性格,识别它们没那么容易。我最得意的时刻,是父母躺在温暖的火炕上,我站在炕上,给他们读纸棚上的文章,虽然因为裁剪有些段落缺损,但我依然能把一篇社论或是报道的多半内容读出,父母表扬我时,我会要奖励,讨一块糖吃,含着它入梦。
⑧我在小镇抢过婚礼的喜糖,也跟着大人吃过丧饭。我喜悦地看着姐姐穿着鲜艳的嫁衣出嫁,也悲伤欲绝地看着父亲在阴冷的冬天吐出最后一口气。母亲寡居的那年,我第一次恐惧她会自杀,但父亲去世一个月后的除夕,她依然在灶上为我们煮出饺子。永远记得饺子将熟时,她拉开沉沉屋门,朝寒风凛冽的户外撇了一勺饺子汤,召唤父亲吃饺子的情景。所以去年初春,我爱人二十周年忌日时,我一个人在哈尔滨的家中,也包了他生前爱吃的饺子,煮熟前也往门外撇一勺饺子汤,叫着他的名字,召唤他吃饺子。两个画面相隔近四十载,真是生死契阔,天上人间!
⑨我最初走上文学之路,采撷的正是那片土地现世与隔世的花朵。万物的雨露与寒霜,生灵的欢欣与悲苦,都是我下笔的动力。我很难定义文学是什么,只能说天地间有两个星空,一个是澄明上苍赐予的,要抬头仰望;一个是悲欢人间赐予的,需低头拾取。那些故乡的星星,是照耀这个世界黑暗处永远温暖的明灯。
⑩几十年过去,熟悉的乡土无论是人口结构还是情感结构,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有些东西富庶了,可又贫瘠了。当熟悉的乡土已经陌生时,我们要跟上认知,不去触摸一下它的门,不去感受一下它的声音或气息,摸不到它的脉搏,作品又怎能血肉丰满?一个作家不断深入地挖掘人性之光,就是在不断发现大地的星星,一块顽石会发光,一条河流会唱歌,一朵花会讲前世今生的故事,一只鸟会把人间消息传遍四方。在浩瀚宇宙中,所有的房屋都是陆地的船,载着芸芸众生,朝着星光的灯塔,远航。
(文/迟子建,基于命题需要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