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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里点灯的人
张颂文
算命先生盲佬摸骨算命,趋吉避凶,解答人生困惑,指点命运方向,凡事皆可问,深得四里八乡春仆人的喜爱。“佬”字里,带有尊敬抬举的意思。那时在我们乡下,一个气定神闲见过世面出口成章有如神算的盲人先生,无疑是一个大仙。他是我们那个小地方唯一一个不是城里的、不种地却能天天吃肉的人。
盲佬四十五岁左右,两道粗眉,一张瘦脸,两个大白眼球滴溜溜,瘦长的身形,像一只野鹤。盲佬的盲是天生的,他不像很多盲人那样戴墨镜,他的眼睛不停地眨,时不时翻飞一下,始终看不到黑眼珠,两个眼球满满的都是眼白。
他的装备很简单,一根竹竿,一个斜挎的军用书包。他拿竹竿的动作就像拿一根超长的筷子或一支笔,食指和拇指轻轻夹着一根手指粗的竹竿,嗒嗒嗒地点着地走,自有他的节奏,一听声音我就知道盲佬来了。他那个宝贝军包,永远是鼓鼓的,里面有一个圆钵,每当他坐下来,多数都是拿出钵来吃红烧肉的。
盲佬吃红烧肉的样子,举世无双。看见他吃肉,你会疑心一辈子最美好的事情也莫过于此。盲佬微微仰着头,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口红烧肉郑重地放进嘴里,还要嘬两口筷子免得掉落了油水,上下牙齿一碰,眯起眼睛露出惬意的神情,仿佛动人的交响乐响起第一乐章,接下来是高潮迭起的部分,盲佬所有的器官和表情都在配合红烧肉的肥美,一副幸福万年长的样子。盲佬的嘴巴有规律地动着,发出吧唧吧唧很有弹性的咀嚼声,嘴角总是流出一缕肥油,不等流到下巴,盲佬就用舌头舔走。盲佬吃肉时的表情极为放松,佐以微笑,吃到高兴处,眉毛还会轻轻上扬,仿佛乐队指挥沉醉于一个又一个悠扬的片段。吃完最后一块红烧肉,钵子里还有一汪肥油,用一块馒头仔细地在钵子里旋转几圈,直到确信已经浸满肉汁,把馒头送进嘴里,心满意足地用手背抹抹嘴,发出一声悠扬的鼻音“嗯……”华美乐章宣告结束。此时,盲佬的双唇丰盈饱满红润如同涂了唇膏。
盲佬生过一场病,卧床不起,爱面子,又穷,不肯出门就医。烧得都快糊涂了,差点丢掉半条命,才挣扎着到门口拦人求助。我妈妈自己掏钱拿药给他,打针退烧,临走还烧好一锅水留给他喝。他感激我妈妈,他曾握着我的手说:“阿文,你妈妈冯医生是好人,是好人啊,你长大了要像你妈妈一样。”
许是这份亲近,天生好奇的我闲来无事就跟着盲佬走街串巷,帮他引路,听他说话,倒像是一个徒弟,跟他见识了很多人和事。
盲佬会“感应”。一日他走过一条巷子,站住对一个扎堆闲聊的大爷说:“你最近是不是生过病?”
“哎呀盲佬,你真的太厉害了,我三天前刚病了一场!”
“对,我说的就是三天前。”
“是什么大病吗?”
“不严重,没关系。”
“那太好了,我也觉得不要紧。感冒。”
“平时饮食方面注意养肺,没问题,别担心。”
那个人不停地拱手道谢。
私下里,盲佬并不避讳对我解释奥秘,他说:“说话中气不足,必是身体有恙或小病初愈。”有人问:“盲佬,我们这边上学不方便,我想把小孩送去他姑姑家,因为他姑姑家在镇上,你说去那边上学好还是不好?”
盲佬闭上眼睛捻起右手,做若有所思状,沉吟片刻睁开眼睛说:“非常好呀,你这个小孩不得了,到镇上学习成绩会非常好,而且身体很棒,对姑姑也孝敬,姑姑会很喜欢他。”盲佬告诉我,一个人决定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无论被肯定还是被否定,他终究还是会去做那件事。他还说,这个人之所以来问,一来怕小孩离开身边不习惯,二来怕亲戚家为难,但谁都知道镇上比乡下好,问与不问,他必然还是会送孩子去镇上。
人类的耳朵只听得见想听的话。盲佬的预言,全部遵循自然规律,说来说去,都是人们最需要的话。回想起来,盲佬算命靠的是人情世故的经验和投机取巧,他指点迷津的方法和心理咨询师解开心结的思路异曲同工。未必没有人看出来盲佬的小把戏,但在那艰难单调的日子里,一句吉言就是一个希望,一个安慰,甚至是支撑生命的力量,没有人愿意拒绝和破坏盲佬带来的美好。
十三岁的暑假,因为在学校里总受欺负积压的委屈,加上因为什么事被爸爸骂了几句,我那天走在盲佬身边,格外没精神,一句话也不说。路过一棵大槐树,盲佬叫我坐下歇歇。他摸摸我的脑袋顶,郑重地说:“阿文,不瞒你说,我是糊弄人混饭吃的,并不懂什么真本事。可是你相信我,你长大了一定很有出息。”我抬起头看盲佬,满心的委屈一下子变成眼泪释放了出来,哭了个痛快。
渐渐地,上学离家,回来越来越少,很少见到他了。十五岁那年再回去,没有人知道他去哪了,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
他给我的那份暖意,我无处回报。
见过太多的假天师、假活佛、假隐士,越发地怀念盲佬。我想,他虽然看不见,心里却有一盏灯。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