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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节选)
列夫·托尔斯泰
天气变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正下得紧,将道路、房顶、树木、门前的台阶、车篷、马背等统统盖住了。英国人有一辆轻便的马车,聂赫留朵夫就让英国人的马车夫把车赶到监狱去。他一个人坐上自己的那辆四轮马车,感觉心情沉重,好像自己正要去履行一种不愉快的责任。就这样,他坐着柔软的马车,跟在英国人的马车后面,在雪地上艰难地向监狱驶去。
监狱的房屋、门前的岗哨和路灯,尽管被雪盖上了一层洁净的白色外衣,尽管门口的台阶、房顶、墙壁等也都蒙着一层洁净的白色外衣,再加上监狱正面一排排亮着灯的窗子,但所有这些反而使聂赫留朵夫觉得这里比今天上午所看见的更加阴森恐怖了。
典狱长走到大门口,借着门灯,瞧了瞧聂赫留朵夫和英国人的通行证,困惑不解地耸耸强壮的肩膀,执行命令,邀请这两位来访者跟他进去。他跟他们走进院子,又走进右边的门,沿着楼梯,自己则准备回答英国人通过聂赫留朵夫的翻译向他提出的问题。
“这座监狱按规定可以容纳多少人?”英国人问,“现在关了多少人?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多少儿童?有多少苦役犯,多少流放犯,多少自愿跟着来的?有多少害病的?”
聂赫留朵夫嘴里翻译着,脑子里并没想他们话里的意思。他为即将同卡秋莎①见面而紧张。他给英国人翻译到一半,就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门开了,像以往历次探监那样,先是一个看守走进来,接着是身穿囚服、包着头巾的卡秋莎。他一见卡秋莎,顿时心情沉重。
“我要生活,我要家庭、孩子,我要过人的日子。”当卡秋莎没有抬眼快步进房间时,聂赫留朵夫头脑里掠过这样的念头。
他迎着她走了几步。他看到她的脸色严肃而痛苦,同上次她责备他时一样。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手指痉挛地卷着衣服的边。她对他望了望,又垂下眼睛。
“减刑批准了,您知道吗?”聂赫留朵夫说。
“知道了,看守告诉我了。”
“这样,只要等公文一到,您想去哪就可以去哪。让我们来商量一下……”
她立即打断他的话:“我没什么可考虑的!我跟西蒙松走。”
她显然很激动,却抬起眼睛瞧着聂赫留朵夫,这两句话说得又快又清晰,像事先准备好似的。
“哦,是这样!”聂赫留朵夫说。
“嗯,德米特里·伊凡内奇② , 倘若他要跟我一块儿生活。”她发觉说溜了嘴,连忙打住,接着纠正自己的话说,“倘若他要我待在他身边,我还能再有更好的指望吗?这是我的福气。我别无他图呢……”
“也许她真的爱上了西蒙松,根本不需要我为她做什么牺牲;也许她仍旧爱我,拒绝我是为了我好,不惜破釜沉舟,把自己的命运同西蒙松结合在一起。二者必居其一。”聂赫留朵夫想,不禁感到害臊。他脸红了。
“要是您爱他……”他说。
“没什么爱不爱的!那一套我并不在意。不过,西蒙松这人确实和别人不同。”
“是啊,那当然。”聂赫留朵夫又说,“他是个非常出色的人,我想……”
她又打断他的话,好像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或者生怕她来不及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
“嗯,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要是我所做的不符合您的心意,就原谅我吧。”她用那习惯歪着头看人的目光神秘地瞧着他的眼睛。
“嗯,看来只能这样办了。您将有自己的生活。”
她说的正好是他刚才所想的,但现在他已不这样想,他的思想和感情已完全变了。他不仅感到害臊,而且感到惋惜,痛惜他从此失去了她。
“我真没想到会这样。”他说。
“您没必要再待在这儿受罪了!您受得已经够多了。”她说,古怪地微微一笑。
“我过得挺好。如果可能,我仍愿意为您出力呢。”
“我们,”她说“我们”两个字时对聂赫留朵夫瞅了一眼,“我们什么也不需要。您为我出的力已经足够多了。要不是您……”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声音发抖了。
“您不用谢我,不用。”聂赫留朵夫说。
“何必算账呢?我们的账上帝会算的。”她说,那双乌黑的眼睛泪光闪闪。
“多好的女人啊!”他说。
“我好?”她含着眼泪说,凄苦地微笑。
“您好了吗?”这时英国人问。
“马上就好。”聂赫留朵夫回答,接着他问了克雷里卓夫的情况。她镇定下来,平静地把她所知道的情况告诉他:克雷里卓夫在路上身体很虚弱,一到这里就被送进医院。谢基尼娜很不放心,想到医院去照顾他,可是没有获得准许。
“现在我该走了吧?”她发现英国人在等聂赫留朵夫,就这样说道。
“我不想和您告别,我还要跟您见面的。”聂赫留朵夫说。
“请您原谅。”她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从她古怪的、斜睨的目光中,从她说“请您原谅”而没有说一般的告别话语时凄凉的笑容中。聂赫留朵夫明白,在他刚才对她的决定的原因所做的两种推测中,第二种是对的:她爱他,却认为和他在一起就会破坏他的生活,而她跟西蒙松一起离开,就会使他得到自由。现在她办到了她想要办的事,这使她感到高兴,但一想到要和他分别了,心里不免又难过起来。
(有删改)
【注】①卡秋莎,即玛丝洛娃。②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即聂赫留朵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