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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回忆
孙犁
从阜平乡下来了一位农民代表,我们是老交情,已经快有十年不见面了。我陪他去参观展览,我一定要送点东西给他,我想买几尺布。
为什么我偏偏想起买布来?因为他身上穿的还是那样一种浅蓝的土靛染的粗布裤褂。这种蓝的颜色,使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在阜平穷山恶水之间度过的三年战斗的岁月
阜平土地很少,山上都是黑石头。阜平的天气冷,山地不容易见到太阳。那里不种棉花,老大娘们手里搓着线锤。很多活计用麻代线,连袜底也是用麻纳的。
那是个冬天,该是一九四一年的冬天,我打游击打到了这个小村庄,部队决定休息两天。
有一天早晨,刮着冷风,只有一抹阳光,砸开那个冰口,正要洗脸“你看不见我在这里洗菜吗?洗脸到下边洗去!”
这声音是那么严厉,我听了很不高兴。这样冷天,我来砸冰洗脸,就也大声说:
“离着这么远,会弄脏你的菜!”
我站在上风头,狂风吹送着我的愤怒,我听见洗菜的人也恼了
“菜是下口的东西呀!你在上流洗脸洗屁股,为什么不脏?”
“你怎么骂人?”我站立起来转过身去,才看见洗菜的是个女孩子,也不过十六七岁。风吹红了她的脸,水冻肿了她的手,像上冻的红萝卜。她穿的衣服很单薄十月严冬的河滩上,敌人往返烧毁过几次的村庄的边沿,在寒风里,这该是早饭的食粮。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时心平气和下来。我说:
“我错了,我不洗了,你在这块石头上来洗吧!”
她冷冷地望着我,过了一会才说:
“你刚在那石头上洗了脸,又叫我站上去洗菜!”
我笑着说:“你看你这人,我在上水洗,你说下水脏,哪里就能把我脸上的泥土冲到你的菜上去?现在叫你到上水来,我到下水去,那怎么办哩?”
“怎么办,我还得往上走!”
她说着,扭着身子逆着河流往上去了。登在一块尖石上,把菜篮浸进水里,望着我笑了。
“什么时候,才能打败鬼子?”女孩子望着我,“我们的房
“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八年。可是不管三年五年,我们总是要打下去。”我这样对地讲,当时觉得这样讲了以后。“光着脚打下去吗?”女孩子转脸望了我脚上一下,就又低下头去洗菜了。
我一时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问:“你说什么?”
“说什么?”女孩子也装没有听见,“我问你为什么不穿袜子,脚不冷吗?也是卫生吗?”
“咳!”我也笑了,“这是没有法子么,什么卫生!从九月里就反‘扫荡’,是非到十月底不发袜子的。这时候,正在打仗。
“不会买一双?”女孩子低声说。
“哪里去买呀,尽住小村,不过镇店。”我说。
“不会求人做一双?”
“哪里有布呀?就是有布,求谁做去呀?”
“我给你做。”女孩子洗好菜站起来,“我家就住在那个坡子上,”她用手一指,我家里有点,还够做一双袜子。”
她端着菜走了,我在河边上洗了脸。我看了看我那只穿着一双“踢倒山”的鞋子,冻得发黑的脚,这水,这沙滩。
第五天,我穿上了新袜子。
女孩子用给她父亲做袜子的布,先给我做了穿上。
女孩子的父亲,现在地里没活儿了,正计划贩红枣到曲阳去卖,上级允许我帮老乡去作运输,每天打早起,顺着河滩,爬山越岭,饭食很好。
“等赚了钱,给我买张织布机子!”
大伯和我,都没人反对女孩子这个正义的要求。半个月后,在曲阳,把全部盈余都用光了。我们分着背了回来,累得浑身流汗。
这一天,这一家人最高兴,也该是女孩子最满意的一天。以后,拐,浆,落,经,镶,织。
当她卸下第一匹布的那天,我出发了。从此以后,我走遍山南塞北,整整穿了三年也没有破绽。一九四五年,我们战胜了日本强盗,在碛口地方,跳到黄河里去洗了一个澡,奔腾的黄水,冲走了我的全部衣物,激荡着我对于那女孩子的纪念。
开国典礼那天,我同大伯一同到百货公司去买布,送他和大娘一人一身蓝士林布,送给女孩子一身红色。大伯没见过这样鲜艳的红布,对我说:“多买上几尺,再买点黄色的!”
“干什么用?”我问。
“这里家家门口挂着新旗,咱那山沟里准还没有哩!你给了我一张国旗的样子,一块带回去,开会过年的时候,挂起来!”
他说妞儿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还像小时那样,就是喜欢新鲜东西。
(1949年12月)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