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太阳透过玻璃
薛舒
我清晰地记得他哪一天开始不再认识自己的家,又是在哪一天不再认识我们,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和儿子;我同样记得,他突然不会走路的那一天来临的时刻。
那天下午,他如同以往任何一天一样在客厅与卧室之间蹒跚移步,没有目标的行动很快使他失去耐心,他忽然让自己席地坐下,沉默着,再不肯起来。他深陷在自己的世界中,垂着眼皮,若有所思,他听不见我们劝他起来的声音,自始至终不屑于看我们一眼。我们动用了两个人,试图让他站起来,①他被我们拉着手,臀部却紧紧贴着地板,没有一丝要借力的主动性。我们只能分别夹住他的两条手臂,托住他腋下,用尽全力把他提起来。他被我们牵扯着,终于发出一些如同劳动号子一般的声音,“哎哟噻”“哎哟噻”,脚上却没有使出一丝力气。他像一个狡猾的孩子,用“哎哟噻”骗取我们的信心。我们哄他,承诺于他;起来,起来吃蛋糕……他不要蛋糕,他就是不要起来,狡猾的孩子变成了耍赖的孩子,他懒得和我们周旋,就那么坐在地板上,无声,目光空洞。最后,我们动用了四个人,把他抬到了床上。
我知道,他不是不愿意站起来,而是,他的大脑再也无法对他的肌体和器官发出有效的指令,他以不配合的姿态宣布,从此以后,他失智与失能的积累达到了质的飞跃。
在这之前一年,我们就开始考察周边的一些养老院和护理院,谁都知道,未来,他一定需要住进那样的地方。只不过那时候,他还能走路,还能自己拿着筷子扒饭吃,还能和我们交谈几句,像两三岁的孩子,鹦鹉学舌,答非所问。他被我们关在家里,无所事事却不忘寻找出路,院门锁住了,他出不去,便在三个房间与一个客厅之间兜圈子。偶尔,进入洗手间,却再也找不到出来的门,四面都是墙壁,他就面对着其中一堵墙,一站就是半天,无声无息。直到母亲找到他,把他拉出卫生间。他不再如发病最初两年那般躁狂、恐惧,他变得越来越温顺。我猜测,他脑库中的记忆已然消失殆尽,再没有令他留恋、追悔、惧怕,以及唯恐失去而挣扎夺取的东西,他正日益变成一具空壳,有血有肉的空壳。
那个周末,我的先生开着车,我们载着父亲和母亲出了门。他问:去哪里?
我说:爸爸,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他举起双手,张开巴掌拍起来:好噢好噢!去玩了!哈哈……
他从来不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父亲,他爱笑,大声,豪放,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是家里的气氛大使。他开母亲的玩笑,与她斗嘴,把母亲逼急了,自己发出一阵“哈哈哈”的大笑,那是他们之间的打情骂俏,并不避讳儿女,他愿意让我们分享他们作为成年夫妻的快乐。他还爱唱歌,家里随时都会响起他脱口而出的歌声,他的声带柔韧而灵活,最擅长的是蒙古歌,婉转周折的长调,一开口,余音绕梁。遇到我和弟弟考了好成绩,或者得奖,②他会在晚餐的时候给自己倒一杯小酒,嘬一口,咽下,而后抿起嘴,嘴角上翘,薄薄的上唇透出一股笑的意味, 很帅的样子,那是他在最自豪与自信的时候的笑。接下去,他的自豪与自信会绽放得更盛大,两杯小酒下肚,他就会发出“哈哈哈”的笑声,为儿女童言无忌的某一句妙言,或者,为我母亲偶尔的幽默细胞,他慷慨地送出喝彩、捧场以及鼓励。是的,他担负着把家庭气氛搞得更欢乐更活跃的责任,当然,有时候,他也会把气氛搞砸。比如,在我不尽如人意的考试成绩出来的那一天晚上,或者,他被我的班主任告状,有高年级男生给我写信……他不知道如何处理女儿的早恋问题,③只能虎着脸,瞪着眼睛,伸出手:把信交出来!
他把那位男生的信收走了,第二天,我在忐忑中度过了整个白天。他会去找那个男生吗?高我两个年级,学生会干部,不高,不帅,却是学霸。他会不会骂他一顿?要是男生犟头倔脑,他会不会出手甩人家一耳光?或者,去找男生的家长理论?也许会争吵起来,相互指责没有教育好儿女,拉上各自的班主任评理……我在想象中预习了一遍丢尽脸的感觉,这让我几乎生出离家出走的念头。
傍晚,他回家了,拎着两条鱼,一颗牛心。那天不是任何节日,可是那天我们家的晚餐比任何节假日都丰盛。他还喝了点酒,二锅头,从一个贴着红商标的绿色玻璃瓶里倒出来,续了两次。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吃得津津有味,而我,也已沉溺于美餐的享用,甚至忘了至少应该做出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而我,一直没敢问他,他是怎么处理那封信的。
多年以后,我已工作,有一次,在公交站排队等车,我前面的年轻人扭头,顿时,我们面面相觑。男生与高中时相比,并没有多大变化,不高,不帅,戴眼镜,腮帮子上留着大片青春痘消逝之后的疤痕。我们上了同一班车,我们聊了不少共同认识的人以及很多有趣或者无聊的话题。他占据了对话的主动权,语速略快,带有一丝自诩的刻意,是属于年轻人的自大抑或自卑。从头至尾,我们没有说起那封信的归处与结局,我不问,他也不提。
这是我青春的悬案,破案者是他,唯一的人,我的父亲。然而现在,我已经无法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这会儿,我们正开着车,带着他,我们准备去参观一所养老院。④那个地方,也许是他未来的归处。他会带着一个属于我的秘密,在那个地方度过他一无所知的余生吗?可是,他并不知道我们要带他去哪里,我告诉他:爸爸,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摘自2023年《收获》春卷,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