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II
梨花,雪白的梨花
姜德明
快到天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多年来,我每次坐火车路过天津,总要站在走道的窗前仔细地往外望着,寻找我童年的踪迹。
忽然发现在我身后站着一个军人,正同我一起望着车窗外的一条长街。
“这条街的变化不大么。”那位军人跟我说,三十年前打下了天津,他们的部队在这儿住过一阵子。我顿时同他亲热起来,告诉他当年我就住在这附近。我问他还记得部队开拔的那一天正下雪吗?①他大声地嚷着:“好大的雪呀!”于是,在我的记忆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在风雪中伫立的身影……
②一个带着硝烟烈火的黎明,巷战中激烈的枪声渐渐地稀疏了,解放军终于把我们从地窖里解放了出来。当我们从阴暗的地窖里爬出来的时候,迎来的是一个真正的黎明。
就在这天中午,解放军来我们院里号房子。我们高高兴兴地把一间有土炕的房子让给了他们。从此便有一个班的战士同我们生活在一起。他们住的那屋子总是挤满了人,人们什么都想打听,老大娘还一个个地问人家老家有几口人,双亲可结实,甚至问人家定亲了没有。问得战士们真不好意思。
那时我们的野战军刚刚进入大城市,战士们领来粮食要自己烧饭,他们去借院里梨花嫂家的锅灶。就在这时,不知为什么梨花嫂又被丈夫打了。一位年龄较大的战士制止了那男人:“老乡,有话好好说,不许打人。”同院的邻居说:“解放军来了,不兴打人,家务事也不能打人。”梨花嫂抹了抹眼泪,默默地把刷锅的炊帚递给了那位战士。
梨花嫂十几岁就从乡下嫁到这院子里来,现在也不过二十岁出头。她长得眉清目秀,每逢过端阳节的时候,院里的人都找梨花嫂给剪窗花,她剪的那蝎子、蜈蚣就像是活的。可是这样一个好媳妇,却常常受到不务正业的丈夫的打骂。人们常常可以透过她家的破窗户纸,听到那男人正在骂着:“我是用钱把你买来的!”
战士们有时在院子里开会,那时开会前兴拉歌子,院里的婶子、大娘们也都爱出来听歌子。遇到这种时候,梨花嫂也总是远远地站在自己屋门口,扶着门框凝神地听着。梨花嫂就是灵,有时她在院里烧火做饭,一个人便轻轻地哼了起来,唱的正是从战士那儿听来的。我可从没听到过梨花嫂唱歌,也从没见过她这样高兴过。③灶里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我发现这时候的梨花嫂最漂亮了。
慢慢地梨花嫂也敢跟战士们讲话了。有一次她抢着给战士们洗军衣;还有一次,正是那个来借锅灶的年岁较大的战士病倒在炕上,她不声不响地做了一碗鸡蛋挂面送到战士手上。
每天晚上,在战士们的屋里都坐满了听故事的人。我现在想来还挺奇怪,他们不过是才入伍一两年的农民,为什么讲起红军长征呀,毛泽东、朱德呀……竟那么熟悉,那么自豪。人们都听得心里热乎乎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有一次那位年岁较大的战士讲到,部队每解放一处地方,老百姓有多大的冤屈都能伸,那一次梨花嫂也在门外听着。
战士们常常去执行紧急任务,有一天战士们都低头不语,那位年岁较大的战士再也没有回来,问起来,才知道他触雷牺牲了。我万万没有想到,全院里最伤心的却是梨花嫂。她躲在屋里哭了一场。第二天,她还按照家乡的风俗,叠了几张纸钱,在月亮升起的时候为死了的那位大哥烧化了。④在她的心目中,第一次得到、也是第一次失去了一个真正的好人,一个真正的亲人。
快要过旧历年了,院里的人们也都盘算着如何同战士们一起过个“解放年”。可是,有一天夜里,当我正在浓睡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听到战士们低声唤着:“大伯、大娘,借您的面盆放在门口了,草席卷好放在炕上了,柴火钱放在窗台上了……”远处传来了车马声,响起了军号声……当我清醒过来,立即披衣而起的时候,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已经找不见战士的踪影了。满天雪花弥漫,今年的第一场大雪降临了。
我的心里好像突然失去了什么,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部队为了怕打扰老百姓而星夜出发了。
我急忙跑出了胡同,大街上到处是军马和炮车,还有列队而行的长长的队伍,我跟随着队伍朝前奔跑着。雪越下越大了,就在长街尽头的铁路桥下,在那斜坡上站立着一个身影,啊,那穿着褪了色的蓝花棉袄的女人不正是梨花嫂吗?她满身落满了雪花,呆呆地望着远去的队伍……不知怎的,我不忍心去惊动她。队伍正在迎着风雪向南挺进着,向南,向南。谁又知道梨花嫂究竟在风雪中站立了多久呢……
不久,我就离开了家乡投奔了革命学校,在外边我很快就听到梨花嫂失踪的消息。
夜深了,火车早已过了天津,正奔驰在辽阔的大平原上。我望着对面正平静地发出鼾声的那位军官,我想明天一早一定要问问他,当年他们在风雪中离开这座城市时,可曾看到一个在风雪中追赶他们的年轻媳妇。
列车轰隆隆地朝南行进着……我紧闭了双眼,好像在列车的后面正有一个年轻的媳妇在追赶着列车。她在奔跑着,向南,向南,一直向南……当我困惑地真想睡去的时候,眼前又飘起漫天风雪。那纷纷扬扬的雪片,忽而又变成一瓣瓣美丽的梨花。我只感到脸上有点轻柔的湿润,还闻到一种淡雅的香味,啊,那雪花一样洁白的梨花呀!
1980年6月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