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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叶公超先生二三事
季羡林
读了王辛笛师弟的《叶公超先生二三事》,颇有所感,也想来凑凑热闹,谈点公超先生的事儿。
在背后,甚至在死后议论老师的长短,有悖于中国传统的尊师之道。不过,我个人觉得,我的议论,尽管难免有点苛求,却完全是善意的,甚至是充满了感情的。我为什么这样说呢?这里要交代一点时代背景。
老清华人都知道,在30年代,清华大学同别的大学稍有不同,用通俗的话来说,有点“洋气”。学生在校刊上常常用老师开点玩笑,饶有风趣而无伤大雅。师不以为忤,生以此为乐。
这样说,有点空闲。我带个例子。
在清华时,我曾旁听过船平伯先生讲唐宋诗词的课。在课堂上他选出一些诗词,自己摇头晃脑而朗诵之,有时用上眼睛,仿佛完全沉浸于诗词的境界中,遗世而独立。他蓦地睁大了眼睛,连声说: “好!好!好!就是好!”学生正在等他解释好在何处,他却已朗诵起第二首诗词来了。就是这位平伯先生,有一天忽然剃光了脑袋。这在当时学生和教授中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于是轰动了全校。校刊上立即出现了平伯出家当和尚的特大新闻。在众目睽睽之下,平伯先生怡然自得,秦然处之。他光着个脑袋,仍然在课堂上高喊:“好!好!就是好!
举完例子,现在再谈叶公超先生。
我在清华读的是外国语言文学系。第一年英文,教授就是叶公超先生,公超先生教学法非常奇特,他几乎从不讲解,一上堂,就让坐在前排的学生,由左到右,依次朗读原文,到了一定段落,他大声一喊:“stop!”问大家有问题没有。没人回答,就让学生依次朗读下去,一直到下课。有人偶尔提一个问题,他断喝一声:“查字典去!”这一声狮子吼有大威力,从此天下太平,宇域宁静,相安无事。
公超先生很少着西装,总是绸子长衫,冬天则是绸煅长袍或皮袍,下面是绸子棉裤,裤腿用丝带系紧,丝带的颜色与裤子不同,往往是颇为鲜艳的,作蝴蝶结状,随着步履微微抖动翅膀,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非常“潇洒”,先生的头发,有的时候梳得光可鉴人,有的时候又蓬松似秋后枯草,他顾盼自嬉,怡然自得,学生们窃窃私议:先生是在那里学名士,
谈到名士,中国分为真假两类。“是真名士自风流”。什么叫“真名士”呢?什么又叫假名士呢?理论上不容易说清楚。我想,只要拿前面说到的俞平伯先生同叶公超先生一比,泾渭立即分明。大家一致的意见是,俞是真名士,而叶是假装的名士。前者直率天成,一任自然:后者则难免有想引起“轰动效应”之嫌。《世说新语》常以一句话或一件事,定人们的高下优劣。我们现在也从这一件事定二位的高下。
我想就以此为起点来谈公超先生的从政问题。辛笛说:“在旧日师友之间,我们常常为公超先生在抗战期间由西南联大弃教从政,深致惋叹,既为他一肚皮学问可惜,也都认为他哪里是个旧社会中做官的材料,却就此断送了他十三年教学的苜蓿生涯*,这真是一个时代错误。”我的看法同辛笛大异其趣。根据我个人在同俞平伯先生对比中所得到的印象,我觉得,公超先生确是一个做官的材料。你能够想象俞平伯先生做官的样子吗?
说到学问,公超先生是有一肚皮的:他人很聪明,英文非常好。在清华四年中,我同他接触比较多。我早年的那一篇散文《年》就是得到了他的垂青,推荐到《学文》上去发表的。他品评这篇文章时说:“你写的不仅仅是个人的感受,而是“将的意识”。
不管怎样,我是非常感激公超先生的。我一生喜好舞笔弄墨,年届耄耋,仍乐此不。这给我平淡枯燥的生活抹上了一点颜色,增添了一点情趣,难道我能够忘记吗?
我继承了“清华精神”写了这篇短文,虽对公超先生似有不恭,实则我是满怀深情地讲出了六十年前的感觉。想公超先生在天之灵必不以为忤,而辛笛师弟更不会介意的。
1993年10月3日
(选自《忆往述怀》,有删改)
【注释】①忤(wǔ):违逆:违背,②苜蓿生涯:形容整师的清苦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