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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考①
沈虎雏
这里正在进行北京中等专科学校招生统考。我第一志愿投考竞争最激烈的重工业学校。生怕考不上,心里老在打鼓。同时我又满意自己的重要抉择。
我迷恋机器,热衷于亲手做个什么会动的东西。大约从六岁开的头。初中三年尽管看了许多闲书,我偏没读过《绿魇》,不然这会儿就能振振有词,用爸爸的预见去说服他自己。当年他这样描写过我们兄弟:
……今夜里却把那年轻朋友和他们共同做成的木车子,玩得非常专心,既不想听故事,也不愿上床睡觉。我不仅发现了孩子们的将来,也仿佛看出了这个国家的将来。
十岁时,我曾把记忆中的“昌黎号”,用正投影规则,敬绘出主视图和俯视图,他又大加赞赏和鼓励。今天我当真要去搞机器,爸爸却不乐意了。但是他表现得柔和、讲理。
“弟弟,你还是多读几年书吧!妈妈同我都可以帮到你,把文章写好起。”
“我搞不了文!你跟老师都说我的作文有八股味。”
“有点儿也可以,多写写,懂得好坏,我就不叫你沈八股了。”
“我喜欢机器,这也挺好嘛!”
过两天他又找我谈:“弟弟,学机器也很好。家里有条件供你读大学,大学也可以搞机器。”
“我要现在就学,四年毕业,还赶得上为第一个五年计划出两年力。”
“你还小呢,不必忙着找事情做。”
“都十五了!你十四岁当兵比我还小。”
唉!这个爸爸是怎么啦?干吗那么上心?我只是想跟这个家拉开点儿距离,越早越好!我选中了唯一实行供给制的学校,念书吃穿都由国家负担。我要去住校,去工作,成天生活在集体里,别人才会拿我当一个独立的人。可惜他不能明白!
统考以后,他还不放弃希望,总想劝我再去考一次高中:“弟弟,不读大学,我觉得很可惜,你又不是功课赶不上。我非常之羡慕能进大学的人。我当时实在不得已,程度太低,吃饭都成问题,没有机会呢。你没有这些障碍,放弃读大学的机会,可惜了……”爸爸耐心做思想工作,一点儿也打不动我。
电车铃声清亮悦耳。
“爸,都到小经厂了,你坐车回去吧!”
他不肯,“再走走,同你再走走。”
只好继续推着自行车走下去。
他从来对谁都不远送,这会儿怎么啦?去我的新学校才六站距离,比男四中还近,再说周末就能回家……不过,我已记不起有多少年没一块散步了,走走也好。
从录取那天起,爸爸一直沉默寡言,我猜他还在为我惋惜,可从来不说半句泄气的话,连叹气都没叫我听见一声。
鼓楼檐角外小燕穿来穿去。它们多自在!
鼓楼斜对街铁匠铺里火星飞溅,大锤闷响和掌钳师傅榔头的脆声交替应答,新学校大概也要学打铁?我对那几个汗流浃背的师徒,产生一种亲切感。
“爸,都走出三站路了,星期六我一定回来,你快上电车吧!”
他不走,把我领进一家冷食店,要两瓶汽水。我嘬着蜡纸管,爸爸走向柜台,弄来一个小圆面包。
“吃过晚饭了,爸,不饿。”
“你吃得下,就一个。”
面包很小很新鲜,盘一圈螺旋形黄丝,他把喝了一点儿的汽水瓶推过来。
还不肯回去。进了弯弯曲曲的烟袋斜街。窄街上,车后行李有点儿碍事,我推车拐来让去。他在一家棉花店前驻足,观看门楼上那些雕饰。
“清朝留下的老铺子,以前很讲究呢。”
银锭桥把着斜街西南口,桥头有鲜枣卖,他把手绢摊开来。
“别买了,爸,同学要笑话。”
爸爸像没听见。“尝了,很甜,只有半斤。”
扎上手绢,我说没法拿。他不懂自行车装载学,果然想不出该把它挂在哪儿,又去解开疙瘩。
消化机!消化机……
儿时的我胃口好,食量大,爸爸老说我是家里的“消化机”。现在“消化机”早已懂得克制了。我忸怩着,被装满裤兜。他俯身捡拾滚落的几个。
“爸!我顺着这后海北河沿很快就到学校,听说那是摄政王府。你到家没准天都黑了。”
“我知道,那也是溥仪的家。骑车子小心点儿。”
我跨上车滑开,桥上剩下爸爸一人。
……
这孩子终于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了。沿岸一段缓坡,车子轻松地加快。背后大包……
被得车把有点儿飘,一定要稳住,别让桥上那人看见它晃来晃去。
太阳快要沉落微带金红,越展越宽的水面闪闪烁烁,对这孩子眨眼微笑。谁说北京的云霞赶不上云南?前边这片天空正张开最美的一幕。小燕比不上这孩子,它们只懂得爹妈教的飞法,体会不到挣脱羁绊的轻快欢畅。
银锭桥上据说是燕京八景还是十景的一个去处,闹不清朝哪方看才算真正内行。那个留在桥上的人,依然朝着一株株柳树间隔里,望那远去的孩子,孩子全身都能感觉到这件事。那个人想些什么?却不知道!孩子顾不上琢磨这些,心满意足朝一片红光的方向奔去。他将在一座漂亮的大花园里,“在新环境中”受到最好教育,获取那些令他心往神驰的本领。他将挥汗如雨,亲手塑造一些无机生命。这孩子会不断进步,逐渐提高。沿后海这条土路总是向左拐,又向左拐,在彼岸终于折到相反方向。这条路本没修好,有平坦硬实的地段,也有坑坑洼洼泥泞,绕它一圈,是条长长的路程。
有一天,孩子走过了这条长路,从另一个方向来到桥头,想听听银锭桥的传奇故事。桥上空空荡荡,一无所有,那个人早已离去。
(有删改)
[注]①文章节选自沈虎雏《团聚》,题目为编者所加。沈虎雏,沈从文之子。②《绿魇》:沈从文散文,作于193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