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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与父亲
李丽娟
父亲与弟弟到的时候是清晨。我随口说,这么早啊。弟说,还早呢,车子四点钟就到了,咱爸怕影响你休息,我们一直在候车室等到六点,冻死了。父亲忙接口说,不冷,不冷。说着,还有意挺了挺瑟缩的身体。
我们上楼,父亲弯腰去提一只最重的箱子,身体有些趔趄,弟一把拖过来,双手一拎,“蹬”、“蹬”、“蹬”地上去了。父亲自嘲地笑笑,拿起两个袋子,随我慢慢地走上去。
弟这次来是帮我装修天台的。弟做护栏时,父亲在旁边帮忙,佝偻着身子,搬东搬西,时不时给弟倒杯水,或者点支烟。接连忙了两天后,护栏做好了,弟要走。弟走的时候也是清晨。我要去送他,弟不让,父亲也不让。父亲说,他会把弟送上长途车再回来。晨曦中,他们并肩走向远方,走出我的视线,背影十分相像。
弟只小我一岁,初时,父亲对他是有着期望与偏爱的,给他取名为“杰”,每逢外出,总是带着他,惹来我无限的嫉妒。但弟与父亲始终不亲近,在他眼中,父亲是无常,阴沉,不可揣测,令人敬畏的,这让父亲很失望。父亲对弟的大不悦是在我们上学之后。弟的学习成绩不好,迷恋的是音乐。弟弟不仅迷恋着流行歌曲,也迷恋乐器,中国古典的乐器。他常常在夜里吹奏笛子,声音清越,吹出月光,竹林,沙滩,仙鹤……
升入高中以后,弟与另两个男孩一起组成了一个“红蜻蜓”歌唱组合。弟说,他要考艺术院校。这当然没有成功,父亲认为那是不务正业,严厉禁止。弟在那年中考中落榜了。为了实现愿望,弟又转向别的途径,准备去当文艺兵,这最后也没实现。弟心灰意冷,对音乐的追求就此止步。他常常迷茫地望向远方,——人生浩瀚,哪条才是他要走的路?
对于父亲的横加干涉,弟是心怀怨怼的。他整日整日的不回家,在外面游荡,抽烟,喝酒,看录像,甚至赌博。父亲对于弟的不成器是彻底失望的,竟日摆着一幅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也不看弟一眼。他们像天生的宿敌一样,冷战,僵持,中间横亘着大片大片的沉默,黑夜般深不可测,没有光亮。
那些坚硬的,暗含敌意的,荒原一般的沉默,是什么时候开始消融,最后随风化为流水的,我不得而知。
我那时已在江南。弟有时写信,有时打电话,内容里渐渐多了关于父亲的信息。初涉尘世的弟弟被浮世的炎风吹刮后,终于体会到了现实巷闾烟火的不易。弟才知道,父亲对于他的要求,并非仅仅是为了自己的脸面与不曾实现的未竟愿望,那要求,也是生活本身对他的要求。
相应的,在经历过我的一些波折后,父亲对弟也渐渐有了释然。父亲终于明白,子女的人生是无法由他来设计的,我们都不过是千万人中最普通的那一个。
柔软悄悄而来,来自两个血脉相连的男人,如静海深流。
在四处求人碰壁后,父亲拿出积蓄,为弟买了出租车。弟把自己安顿在皖北那个小城,结婚,生子,开始了平淡的人生。
尘埃随之落定。
一年的秋日,我自江南回去探亲,家人聚在一张饭桌上,吃着饭菜,说着闲话,屋外,秋阳融融。饭后,父亲递一支烟给弟弟。弟弟点火,两人抽一口,吐出,对望,烟圈上旋,被风吹着,袅袅散去。一切都在不言中,生活似乎在和解与体恤中,平静地向前流去,父亲展望着他含饴弄孙的晚景。
如果,生活仅仅如此按部就班地向前走去,父亲与弟弟都不会看到他们各自的另一面。
波澜总在不经意间降临人世。
弟的孩子,我的侄儿,在出生一年后,被诊断为为孤独症患者。不能接受现实的是父亲与母亲。他在一夜间,叶落萧萧,只剩下虬枝无言地指向天空。弟第一次发现了父亲的软弱,那貌似强大的外表下,也有不堪一击的所在。他一边安慰父母,鼓励弟媳,一边筹款,四处求医,竭尽人事,要为侄儿打开那扇自闭的门。弟开始不停地讲话,虽然他讲得口干舌燥,侄儿也不看他一眼,他依然坚信爱能化解一切。弟说,他不会放弃。父亲第一次知道了弟是执着的,像蒲草,看似柔弱,实质有坚韧自持的力量。
在弟的从容面前,父亲到底接受了现实,他什么也没说,拍拍弟弟的肩膀,把退休工资卡交给了弟弟。弟不要,父亲露出怒目的本色,喝令他收下。然后挺直脊背,走出大门。此后,父亲就是那个随传随到的人,只要弟需要,他总在那里,并一直守在那里。
弟临走时,悄悄叮嘱我:爸老了,有时犯糊涂,在你这里,你精心点。我说,你放心吧。弟走后,父亲接着油漆铁艺护栏,他说,看看,你弟多能干,栏杆做得多漂亮。我说,是,弟一直都很能干。父亲对弟的赞许是在他走后才说出来的。
白炽灯照着,我看着父亲坐在沙发上屑屑絮语,头上像落了一层霜,满脸都是时光的沟沟壑壑。父亲到底还是老了,经过时间的磨砺和苦难的淘洗,年轻时的英武已荡然无存。我看着他,像看一个下了战场的,解甲归田的士兵,终于与苍茫岁月握手言和,展露出柔软的内里,有了儿女情长。
在我这样怀想的时候,听到轻微的鼾声。父亲在沙发上睡着了。灯下,他的睡相静穆柔和,风霜烟尘都淹没在安详里。
(选自《散文》2009年12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