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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柳
杜文娟
新兵训练三个月了,仍未结束。晚上八点,太阳还挂在天上,恍如白昼。绿洲尽头,雪山洁白而静默。李秦川想起家门口的秦岭。秦岭雪天,他从雪坡滑下,滑到山下果园去。
上山前,连队要求每位新兵用座机给家里报平安。前面的新兵抹着眼泪出去了,李秦川拨通父亲手机,刚说了两句,就听见母亲在哽咽。李秦川说:老妈,这里的绿洲比咱关中平原还辽阔,牛肥马壮,到了秋天,还瓜果飘香哩。母亲的声音明朗多了,嘱咐他吃好睡好,两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车队在锣鼓喧天中缓缓前行,一位新兵说:从家乡出发的时候已经敲锣打鼓了,怎么又欢送啊。有人解释:新兵和高原兵是两码事,新兵离开绿洲,上了雪域高原,才算是高原兵。
李秦川感叹道:了不起,以后叫你博士得了。怎么想起当兵来啦?
那人见李秦川没有调侃的意思,说:当两年兵就有资格报考军校,军校毕业就是军官了。
李秦川说,我没想那么远,我不愿南下打工,家人要我到西安学手艺,我也不爱学。
车向高原挺进。李秦川感到太阳穴剧烈疼痛,身体软塌塌的。隐约间,听见呕吐声,大口喘气声。窗外白雪皑皑,一长串鸣笛划破静谧的天空。
军医说:路边有一座烈士陵园,车辆从这里经过都要鸣笛致意。
李秦川问:为什么埋在这里?千里无人区,只有路人祭拜。
军医说:以前想过动迁,挖开一座坟墓,你猜怎么着,烈士面色红润,毛发乌黑,连牙齿都洁白如初,赶紧重新掩埋,再也不提搬迁的事了。
李秦川想起一句话:生前孤独,死后寂寞。
到达兵站,吃饭休息。博士吃一口吐两口。博士说,如果我上不了山,你就替我站岗巡逻吧。前半夜,李秦川头昏脑涨,吸了半小时氧气,才睡到天亮。次日一早,他跑到博士房间一一人不见了。
套了防滑链的车辆继续出发。离开绿洲才一天,战友都成了脱水的黄瓜,黯淡无光。
车停止不前。喊声随即响起:全体下车,服从指挥。李秦川爬下车厢一看,不远处是一条二十多米宽的冰河。 有人跳进冰河,把拖车绳拴在遇险车上。河岸上汽车奋力拉拽,冰块吱吱脆响,冰河开裂。货车总算拉上岸了。
李秦川看见军医,问:博士战友呢?
下山了,凌晨送走的,军医说,继续治疗。
他追问:治好就上山吗?
治愈就上山,如果不行,军医说,就送回家。
冰雹突降,劈头盖脸砸来。李秦川转身要跑,军医抓住他,说:雷鸣闪电,要蹲在旷野上,离雪山和汽车远一点,防止雪崩,汽车也可能会引爆燃烧。
冰雹砸在身上,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蹲下身子,蹲不下;想迈开双腿,也迈不开。
有人叫上车。耳朵听得见,身体却动不了。他想哭,想叫一声妈妈,妈妈,同样是山,为什么却和秦岭不一样啊?
他被两位战友架上车厢,顺势躺了下去,不想动,不想睁眼,只想一直躺下去。他有点羡慕博士,回家多么幸福啊。
惊叫声再次响起:彩虹,彩虹!有人掀开帆布向外张望。有人干脆唱起来:美丽的长空搭起彩门,迎接着战鹰凯旋……
到了连队,李秦川第一个任务是修复蔬菜温棚。一片杂乱中,一个老兵双手握住一根一米多长、拇指粗细的黑棍子,烧香拜佛一般,脸部扭曲。李秦川仔细瞅那棍子,原来是一截树枝。
拇指粗细的黑棍子,烧香拜佛一般,脸部扭曲。李秦川仔细瞅那棍子,原来是老兵哇的一声哭了。老兵说:这是红柳,前年带上山的,没料到大雪把温棚压塌了,树也冻死了。
两年才这点大,李秦川说,我家苹果苗两月就长这么高哩。
老兵叹息说,海拔太高,氧气不够啊。山上没有一棵树一株草,连梦里都没有。蔬菜温棚,能留个念想。战友们寂寞时,想家时,来棚里看一眼,哭几嗓子,就轻松了。
蔬菜温棚修好了,李秦川用小刀把红柳枝的一端削成斜面,斜插进松软的土里。蔬菜温棚成了他的高原故土。
母亲来电话说:秦川啊,咱家的鸭梨全被买走了,价钱不亏。明年在西安给你买套房,等你复员回来,开个水果批发店……李秦川喉结滑动,口水多了起来。
李秦川骑马随巡逻队前行,雪线随山势起伏蜿蜒。在百米开外的砾石滩上,一大一小两匹灰狼,悠闲自得。多漂亮的生灵啊,李秦川说。脚下是几朵冰清玉洁的花,绒毛状的花瓣。有人说,这是雪莲。在一处开阔地带,与外国巡逻军人相遇,李秦川内心的神圣感油然升起。如果博士在,会说些什么呢?他的表情庄重严肃起来。
返回营地,新兵正一个劲抹眼泪。新兵说,风雪太大,马匹冻得四处逃窜,老兵找马去了,一夜没有回来。
老兵是在河谷的冰缝中找到的,手里握着一根冻直的缰绳。他好像睡着了,双目紧闭,神态安详。
温棚没有塌。他看那红柳,看见了绿芽。再看,真是绿芽。
没过多久,李秦川从列兵升到上等兵。他决定两年义务兵服役期满,继续留在部队。
大家都说,红柳长势很好。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