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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市
聂鑫森
刚过午,一大团湿云横亘于梯市顶空,缱绻了一阵,拧下一片无声的雨丝来,细细的,柔柔的,织得远近朦朦胧胧,常见的景物渐次进入晕染的水彩,十分耐看。
马屠夫已卖完几爿猪肉,犹自未解下油腻的围腰,便搬了张条凳,搁在檐下的台阶上,看雨,也听雨——虽无声,却似有声。
这梯市建得极别致,从小河边依斜斜的坡岸,斜斜地向上塑出一条街来。街道是一级一级宽长的石磴,不能走马,也不便行车,只能用脚步去丈量。河下的古渡口,常泊得些木船,集散着各类货物,间或从河滩的泥沙里,拾得半截秦砖、一块楚瓦,便可想见历史的久远。梯市后面是连绵不断的山岗,多古树荒草,因此气候极奇特,不热亦不冷,每日午后必有一场雨。
梯市位于西南几省交接的边地,显出一种自在,少了许多拘束。
马屠夫喜欢雨中梯市的景致。
无声的雨大约嫌这梯市午后的静寂,便使了起力,撞出一片声响来。叮叮当当是房上青瓦的吟唱,嘀嘀嗒嗒是石级的轻笑。于是有浅浅的水流从梯市的顶端,一级一级轻灵地跌下,溅起淡淡的水雾,袅袅水雾中,忽驰下一只一只的纸船。那些船儿,或无蓬无盖,或张着翼似的帆,款款漂过马屠夫的视域。随即便有一双双赤脚,得意地拍打石板,交错着跑过去,追那些船。一颗很大的水花,颤颤地落在他的唇边,伸舌一舔,丝丝地甜了一块心田。
开竹蔑店的六爹,叭着烟杆从隔壁走过来,胡子一动一动,一句话自烟雾中跳出:
“老马,又看细伢子玩了,何不成个家,自己生他一个。”
“我看雨哩,六爹。”
“你杀猪的手段利索,二十多年了,梯市就吃你杀的猪,日子真是过得快!”
“嗯。嗯。”
今日的问答,和昨日相同,如这梯市的不可变更。
街对面是一家豆腐店,母子两个,一个是渐渐地添了白发,一个是渐渐地变得粗壮。他刚来时,这后生才断奶不久,如今已定了亲。一到夜晚,那小石磨便呼呼地响,把许多的欢乐分赠邻人。
“老马,过段时间来喝喜酒。”
“好。好。”
问答在雨隙中穿梭,依旧湿了一半。
黄昏时,雨停了,猩红的夕光烘暖了梯市。
马屠夫便进去洗了澡,换过衣服,到梯市上面的一所小学去。
这小学许多年前是教会办的。青砖围墙围住几栋尖顶的建筑,和一个极好的足球场。
他喜欢看细伢子踢小小的足球,来回地奔跑,呼叫出满心的欢喜。那场地上的草长得极好,一般齐,一般柔,如片软软的毯子,他坐在场边的一个石墩子上,久久地看。笑出一脸的深情,只是不言语。每当球射入那“门”,他便轻轻“嗨”一声,表示他的亢奋。到暮色苍茫,方缓缓地回店里去。
吱呀一声,把夜推到街上。点亮一盏桐油灯,留住一个影子,呆呆地坐许久,才上床去找梦。
鼾声沉重地击碎了夜,夜裂做无数碎片,迸出如醉的晨光。
一切便又如常。
忽有人来找马屠夫,一路地问过来,口气极急迫、亲和。梯市在长久的平静中,去起几圈涟漪。
过了几日,马屠夫告别梯市父老,乘一只船,走了。
离开梯市时,正逢午后下雨,他撑一把伞。打着赤脚,一边朝河边走去,一边和两边店铺的人打招呼。正巧从后面漂下一只纸船。他似乎感觉到了,忙让到一边,船便从他身边走过,令他又痴看了一阵,直到那白点滑下许多石级后,才小心地跟着走。
豆腐店的母子极遗憾。
六爹叹气:“再没有老马这样神的屠夫了,可惜!二十多年前,他揣一张户口来梯市,砍肉的喜爹收留了他,后来喜爹死了,他就成了掌案的师博。如今还走什么,这里不是蛮好。”
每天的午后依旧是雨。银灰色的雨滴不穿梯市的石板,一只只纸船依旧从上漂下,载着童年如花的梦想。
着雨看船的马屠夫,已走得很久很远了。忽一日,那母子,那六爹。还有梯市的许多人,从电视(刚刚接上电,许多人家便买回了这新鲜物件)的屏幕上,看见了他——马屠夫,正指挥一群穿运动衫的少年,踢一个黑白相间的球。有眼尖的,识出运动衫上印着“体校”两个字。
梯市惊得目瞪口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