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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窗帘
迟子建
一进腊月,火车站就拥挤得要爆棚了。那个时候的火车票还不像今天这么好买。如果你不能起大早去排队的话,要想购得一张卧铺票是非常困难的事。记得那一年我是过小年的那天动身回家的。火车离开站台时天已黑了,列车的玻璃窗上蒙着霜花。
一个女列车员召唤旅客换卧铺票。大家把一张张车票交到她手中,换来一枚枚长方形的铁牌。大约半小时后,列车员又来了,她在车厢的过道里一遍一遍地吆喝:“还有没有没换票的?”见没有旅客回答就走了。
我正在翻开一本杂志,就听对面的下铺传来了一阵争吵声。我连忙探出头去望。坐在下铺靠窗位置的是一个老女人,她的头发已经白了多半,看上去六十左右,穿灰棉袄,扎一块深蓝色的头巾,带着一只篮子。
与这老女人吵嘴的,是一个穿着皮夹克的胖乎乎、醉醺醺的中年男人。他说他要睡觉,让老女人赶快让开。
老女人说:“这是我的铺,你咋让我走呢?”
胖男人说:“什么你的铺,这是我的铺,我刚刚补的铺!”
有的人对老女人说:“你是不是从票贩子手里买的假票啊?”
老女人很委屈地说:“这票不能有假,我闺女早晨四点钟上火车站排队给我买的。”
说着,她起身从裤兜里掏出票来。她的票是这张铺位的千真万确,可是,她没有跟列车员换票,所以她的铺被当作空铺卖给了别人!
大家把她犯的过失说给她听时,她几乎要急哭了。她说:“我哪里知道买了票又要交给人家呢?”
酒气熏天的胖男人用轻蔑的语气说:“连火车都不会坐,出的什么门呢?”
一个吸烟的男人对胖男人说:“哎,跟老太太说话客气点儿,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出趟门容易吗?”
“你想当雷锋是不是?那行啊,你把自己的铺让给老太婆睡不就行了么!”胖男人咄咄逼人地说。
“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呀?”吸烟者掐灭了烟,跃跃欲试地朝胖男人挥舞了一下胳膊。
“你们可别因为我打架啊,这大过年的,把谁打了都不好。”老女人起身拉住吸烟男人的衣袖口说。
这时列车员来了,对老女人说:“这事情怪不了别人,我一遍又一遍地喊让乘客换票,你不换票,火车开出半小时后,就等于放弃了对这铺的权利。这铺属于人家的了。”
老女人落下了眼泪,她独自嘟嚷着,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坐硬座呢!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懊恼万分地提着篮子来到边座上。人们都对那个胖男人投以鄙夷的目光,不过再没有人说什么。
火车“咣—嚓—咣—嚓—”地行驶着。随着夜色加深,寒冷愈浓,车窗上的霜花面积越来越大,几乎要满窗了。老女人坐在那里,就像镶在白色镜框里的一幅肖像画,陈旧、黯淡,弥漫着一股哀愁的气息。
到了快闭灯的时刻,过道的行人就多了起来,人们大都是上厕所的,经过老女人身边时,总要同情地看她一眼。
我犹豫了一下,轻声对她说:“要不你和我睡一个铺,你睡前半宿?”
“姑娘,不用你费心了,我能坐着,不就是一宿吗?”
先前我还有些紧张,她的话竟使我一阵轻松。我说:“要不我睡前半宿,后半宿你睡?”
老女人说:“我年纪大了,觉少多了,睡不睡都那么回事儿。我早年在生产队干活时,要是赶上秋收时天气不好,为了往回抢收庄稼,我三天三夜都没合过眼呢!”
我还想和她说些什么,车厢突然暗了下来。不久,各个铺位传来高低起伏的鼾声。我也疲倦了,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梦乡。一会儿梦见火车出轨了,一片惨叫声;一会儿又梦见父亲站在我的铺位抽打我,骂我是不肖之人……
我在惊醒的一刻,总要惯例地看一眼老女人,她已经不胜疲倦地把头伏在篮子上了。
我很想下去看看她,但终于是自私和疲倦占了上风,尽管心存挂碍,还是躺在铺上,复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在黎明前我醒来的时候,跳下中铺,对她说:“大娘,你到我的铺上休息一会儿吧。”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这一宿都挺过来了,就快到站了,不麻烦你了。”她的话使我无地自容。我觉得喉咙那里热辣辣的,仿佛着了火。
天色逐渐地亮了。车窗经过了一夜寒冷的旅行,积满了厚厚的霜雪,所以即使它没有挂窗帘,却仿佛挂了似的,那是一幅严严实实的雪窗帘。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