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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鲁之死（节选）
[法]加缪
①开放城门前几天，里厄医生中午回到家里，开门时，他母亲就迎上前来告诉他，说塔鲁先生身体不适。
②塔鲁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那沉甸甸的脑袋陷在长枕头里，身上虽盖着厚厚的毯子，却仍能看出他胸脯结实。他在发烧，感到头疼。他对里厄说，他的症状模糊不清，也有可能是鼠疫。
③“不，现在还丝毫不能确定。”里厄给他作了检查后说。
④但塔鲁渴得要命。在走廊里，医生对母亲说，这可能是鼠疫开始发病。
⑤“哦！”她说，“这不可能，不会在现在！”
⑥她接着又说：“我们把他留下，贝尔纳。”
⑦里厄考虑了一下，“我无权这么做，”他说，“但城门就要开了。我想，你要是不在这儿，这是我将自己行使的第一个权利。”
⑧“贝尔纳，”她说，“你把我们俩都留下。你十分清楚，我刚才又打过防疫针了。”
⑨医生说，塔鲁也打过防疫针，但他也许因为疲劳，所以没去注射最后一次血清，并忘了采取某些预防措施。
⑩这时，里厄已走进书房。他回到房间后，塔鲁看到他拿着几只装血清的大安瓿。
⑪“啊！是这种病。”塔鲁说。
⑫里厄说：“不，是预防措施。”塔鲁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臂，他接受了这漫长的注射，这种注射，他自己也曾对其他病人做过。
⑬“我们到今晚再看。”里厄说，他正面看了看塔鲁。
⑭“那隔离呢，里厄？”
⑮现在还完全不能肯定你患了鼠疫。”塔鲁竭力笑了笑。
⑯“给人注射血清，却不下令隔离，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⑰里厄转过身说：“您由我母亲和我来照顾。您在这儿更舒服。”
⑱他走到门口，听到塔鲁在叫他。他又回到塔鲁跟前。
⑲但塔鲁似乎在作思想斗争，不想说出他要说的话。
⑳“里厄，”他最后说了出来，“得把一切都告诉我，我要知道。”
②①“我答应您。”对方在微笑，那张宽阔的脸有点扭曲。
②②“谢谢。我不想死，我要斗争。但即使我输了，我也希望有好的结局。”
②③里厄俯下身子，抱住他的肩膀。
②④“不，”医生说，“要做圣人，就得活着。您斗争吧！”
②⑤下午下起了暴雨和冰雹。傍晚时，天空稍稍转晴，冷得更加刺骨。里厄晚上回到家里。他没脱大衣就走进朋友的房间。他母亲在织毛衣。塔鲁似乎没挪动过，但他因高烧而发白的嘴唇，说明他正在坚持斗争。
②⑥“怎么样？”医生问。
②⑦塔鲁耸了耸他那露在外面的宽厚肩膀。
②⑧“就这样，”他说，“我输了。”
②⑨医生朝他俯下身子。一串串淋巴结已在滚烫的皮肤下出现，他胸部似乎响起地下炼铁炉般的种种噪音，塔鲁显出两种鼠疫的症状。
里厄知道，塔鲁跟瘟神的这场战斗，将会一直打到黎明。
③①夜里，在病魔一次次袭击下，塔鲁纹丝不动，一次也没有焦躁不安，而只是用壮实的身体和沉默不语来进行斗争。他一次也没有说过话，并用这种方式表明，他已不能分心。里厄只是从朋友的眼神中了解斗争的各个阶段，这眼睛时开时闭；眼皮紧闭护住眼球，或者反而松开，目光凝视一物，或是回到医生及其母亲身上。每次医生跟这目光相遇，塔鲁就微微一笑，但十分吃力。
……
③②黎明时，医生在床脚边坐了下来，他感到身边病人的腿又长又僵，塔鲁的呼吸更加粗重。
③③塔鲁闭上眼睛，似乎在养精蓄锐。他脸上显出一种厌倦的神色。他等待这热度上升，而热度已在他体内某处蠢动。突然，热度显然涌上他的额头，仿佛冲破了他体内的某个堤坝。塔鲁的目光转向医生，医生把脸凑过去鼓励他。塔鲁还试图露出微笑，但笑容已无法冲出咬紧的牙关和被一层白沫封住的嘴唇。在他僵硬的脸上，眼睛仍闪耀着勇敢的光芒。
③④到了中午，热度升到最高。一阵阵咳嗽，如同要把他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咳得病人身体震动，他这时才开始吐血。淋巴结已停止肿胀，但并未消退，硬得像拧在关节上的螺帽，里厄认为已不可能把它们切开。在一阵阵高烧和咳嗽的间歇，塔鲁有时还看着两位朋友。但不久之后，（A）他眼睛睁开的次数越来越少，而照在他被病魔蹂躏的脸部的阳光，则变得越来越苍白。高烧如暴风雨一般，使他的身体不时抽搐般惊跳，清醒的时刻也越来越少，塔鲁在这场暴风雨中渐渐随波逐流。里厄看到，他面前只是一张毫无生气、失去微笑的面具。（B）这个躯体曾跟他十分亲近，现在已被病魔的长矛刺穿，受到非人的病痛煎熬，被天上的仇恨之风吹得扭曲，在他眼前沉入鼠疫的海洋之中，而他却无法救助遇难的朋友。他只能待在岸边，两手空空，心如刀割，没有武器，毫无办法，再次对这种灾难束手无策。最后，他流出无能为力的眼泪，使他未能看到塔鲁突然朝墙壁转过身去，再次对这种灾难束手无策。最后，他流出无能为力的眼泪，使他未能看到塔鲁突然朝墙壁转过身去，在低沉的呻吟中死去，仿佛体内的一根主弦在某处断裂。
③⑤塔鲁输了，正如他自己所说。但他里厄，他又赢了什么？他赢得的只是对鼠疫的了解和回忆，对友谊的了解和回忆，以及对温情的了解和有朝一日会有的回忆。
③⑥外面，夜晚依旧寒冷，星星在明朗、严寒的天空中如同冻结一般。在这若明若暗的房间里，玻璃窗上寒气逼人，如极地之夜那样在凄厉地呼啸。
（节选自长篇小说《鼠疫》，有删减）
【注释】《鼠疫》是法国文学家加缪（195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代表作。小说讲述了奥兰布鼠疫肆虐，全市封城抗疫，以里厄医生、塔鲁等人为代表的人们抗击鼠疫的全部经过。塔鲁客居奥兰布，他主动申请组织抗疫小组，日以继夜协助里厄医生抗击鼠疫。本文选自最后一章，战疫胜利前夕，奥兰布即将开城，塔鲁染疫病亡。
（小说之情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