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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悦
何士光
秋深了,晴朗的早晨,鸭子一半浮在水田里,一半栖在田埂上,那样清冷。在这一片遥远的、被磅礴的大山围着的坝子上,又一个年头算是过去了!
一年一次,惠回娘家的日子到了。哪一天才能上路呢?她不知道,也不敢打听,要是引得婆婆不高兴了,就会把日子一直推到最后……没有想到,今年婆婆却爽快地要她在今天就动身。日子太平了田土里有收成,婆婆好像也很高兴。
大清早她就起来挑水,想把家里的水缸挑满,来答谢婆婆的恩情。那时,雾罩还大得很,现在呢,远远的扁担山虽然还望不见,但晨雾却不再是沉重的一片,已浮动起来,变得灰白。
她立在水井边,把扁担横在手腕上。她还很年轻,像这一隅穷乡僻壤上的姑娘媳妇们一样,乍看去并没有照人的光彩,稍微认真一看她的健康和美丽都叫人吃惊。明亮的眼里流露出的那种善良和温顺。婆婆没有像往年一样,在她要回娘家的时候用难看的脸色待她。她今天能宽宽心心地上路,日子能这样地呈现在她的面前,她就喜悦不尽了。
只一会,她就担好水桶,轻盈盈地顺着窄窄的田埂往回走。隐隐约约地,她有了一点暖意。太阳虽然还看不见,却让人感到它正朝这一片坝子上走来,雾气也浮转得更快,乱纷纷的,好像很紧张,很快抵挡不住太阳的光亮了。
她担着水走进灶间的时候,婆婆正蜷在灶边,往灶膛里架柴草,一双手打着颤。惠连忙倒了水,赶过去说:“妈,我来!”“我来烧……你看……有哪样要收拾……”婆婆说,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脸上还像往常那样没有一点表情。她蜷在灶膛那儿,像一块古怪而沉重的暗影,只有手掌被火光照亮手指的骨节还显得粗大、有力。她的脾气乖戾,常常使人不安,但惠是长年和她相处的,听得出婆婆今天这样说并不是使气。今天是要帮她早一点把饭煮好,让她早一点上路,来犒劳她一年的辛勤。
吃完了饭,她要洗碗,婆婆说把碗收拾在锅里好了。她要喂猪,丈夫先吃完,已经把木桶提在手里了。这么说,她空闲了?……有一次,家里来了一个老表听说娶了惠这样好的一个表弟媳,特地来看一看,却始终没有认真见过表弟媳一面。早上,老表很迟才起床,她已挑完水,给社里的包谷薅草去了。过后,她喂猪、洗碗,跟着又出门做活路。收工本来很迟,她又要趁那一阵打猪草,差不多天黑才回来,在灶间吃完晚饭,收拾好锅灶,剁碎了猪草,天就完全黑下来了。……而这一刻,她真的空闲了。
该换衣裳了,但她还是不由得停了一停。让婆婆看到自己一说起回娘家就高兴,总有些不好,今天更觉得不好。耽搁了一会,她才低着头,慢慢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在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曾盼望长大了有一件毛线衣,她以为那是人世间最好看、最贵重的衣裳;后来渐渐地知道不可能,就不再想它了。衣裳是用心浆洗过的,一走动就窸窣作响。她放轻脚步走出来。堂屋里的方桌上搁着一个细篾背篓。她心里一动,不禁偷偷地望背篓里瞥了一眼:好几只黄颜色的旧玻璃瓶里盛着包谷酒;还有用旧报纸一份份包起来的,则多半是砂糖。这一带的风俗,一瓶包谷酒或者一斤砂糖,就是一份带给亲戚的见面礼。
不一会,婆婆和丈夫从对面的房间里走出来。丈夫手里提着好几刀膘肥肉嫩的猪肉。
“跟亲家说,”婆婆开始嘀嘀咕咕地吩咐她,“这回简单得很,等到正月间,再……”
她的心一下子跳得更厉害,慌慌张张地连连点头,答应着婆婆的嘱咐。婆婆说了一些什么,她其实并没有听清楚。眼前的情形差不多叫她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她微微地红着脸,羞涩地低下头去……
终于,婆婆要她动身了。她最后点了一次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往前去背那只背篓。
“叫长顺……背嘛……”婆婆说。
长顺,就是她丈夫,是一直站在方桌旁的。婆婆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一声不响地把棕丝编织的背篓系子抓在手里。但是,如果当娘的不认许,他是不敢陪媳妇回娘家的。逢到这种时候,他就一声不响地闷在自己屋里。
惠又心跳了。如果她暗暗地盼着什么,就是盼着丈夫和自己一道上路——不是为了恩爱,而是为了让自家的爹娘看见高兴,觉得婆家并没有亏待她。
经过整整一个上午的追逐,雾岚已经被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浮在那儿一动不动,留在近处的也变得像水一样透明,抖动着,融入阳光之中,浸着水田飞入家和山林,太阳高高地照着,一点也不骄矜,又宽阔又明净。
一眼望去,大路上没有一个人,但惠还是没有和丈夫并排走,一直落后那么一点点。他们也一直没有说话。她只见那只背篓不停地在眼前晃动,隔一会,她又高高兴兴地往前赶几步,跟上他。在她23年的、记得起来的岁月之中,还想不出曾经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觉得幸福,正同有的姑娘买到了最新式的连衣裙,有的姑娘到海滨度蜜月,有的姑娘通过了毕业论文,有的姑娘得了最佳女演员奖……那样喜悦和幸福!
一片晒谷场过去了,一座烘房出现在前面,丈夫的背篓仍在摇晃,而阳光还是那样明亮,天还是那样蓝……啊,冥冥之中的主宰哟,请庇佑这遥远的坝子长久平安……
(选自《翠苑》198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