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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骨汤
朱山坡
两年来,父亲早出晚归,像野狗一般东奔西跑。有时候带回来可怜的一点食物,更多的时候是一无所得地回来,进门时他不知该如何安放空空荡荡的手。
外出觅食的人每天早上都在村口交流信息,然后空着肚子出发,家里的老人和孩子等着他们的食物延续生命。饿死人的消息和人吃人的传闻此起彼伏,事实上,已经有人饿死了,只是我们以为是撑死,因为他们的肚子里全是黑土。
父亲不是轻易放弃的人。他善于从纷繁而真伪莫辩的信息中评估食物存在的可能性。他还机智地爬上山顶张开鼻孔嗅闻风带来的气味,以此判断应该往哪个方向奔跑。然而,终于有一天,父亲发现自己跟其他人一样,在现实面前,他比别人高明不到哪里去,他原先硬朗的身躯迅速瘦削疲软下来,仿佛一匹病马无力奔跑。
一天,来了一个疲惫不堪的陌生人,摇摇晃晃地一头闯进我家,向母亲讨要一口饭。母亲起了恻隐之心,要从刚刚煮好的小半锅红薯稀粥中取一勺给他。父亲敏锐地闻到面包的味道,厉色地指着那男人的口袋。那男人极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干硬的黑面包。母亲艾怨地质问那男人:“你这个人,怎么不吃自己的?”男人羞怯而有气无力地说,那是给我妻子的一点食物,我离家觅食四五天了,今天我再不带吃的回家,她就要饿死了——关键是她的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快要生了!
父亲冷漠地说,我们也快饿死了,谁也逃不掉,我们不能分一口粥给你,因为分一口给你,我们就少了一口,我家就得提前饿死一个,你希望让我们哪一个先死掉呀?
那男子哀求的眼神让人同情,但父亲的硬心肠不可能在关乎生死的问题上突然变软。这些日子以来,他常常上门讨食被拒之门外,甚至,有一次,几个村民围上来要把他宰了煮食。
母亲把粥端到了那男人的面前。父亲欲扑过去从那男人手里夺回那碗稀粥,但被母亲孱弱而坚决得不容逾越的身体阻拦住了。那男人说:“我给你们提供一个信息,如果你们认为值一碗稀粥,我就把它喝了,如果不值,我把它还给你们。”那男人小心地端着碗,瞧了瞧四周无人,诚恳而悄声地说:“昨天,容县纳福村死了一头牛。”
父亲说,这种骗人的消息每天都有上百条,那些传播谣言的人目的是让更多的人累死在路上——谁都在埋怨这世界人太多了……
那男人说,你可以不相信。等我缓过气来,我也是要奔赴容县的,我要用牛骨汤给妻子续命。那男人挺直身子,动用全身的力气,张大鼻孔,闭上眼睛,朝北方向猛吸一口,然后陶醉地说:“我又闻到了牛骨汤的味道了。汤水里放了八角、薄荷、柚子叶……你也闻闻。”
多少年了,老祖宗留下了个规矩,不管是哪个村,宰牛后,把剩下来的牛骨头要放进几口大锅里熬汤,撒进八角、薄荷、柚子叶,熊熊大火,热汽腾腾,把骨髓油都熬出来了。村上的人可以喝,路过的陌生人可以喝,甚至外村的仇人也可以喝,来者不拒,客客气气地待之如亲戚,这是宰牛人家的惯例。
父亲叮嘱祖母、母亲,一定要撑到他捎牛骨汤回来。父亲带着我开始往北走。路上有熟人拦住我们:你们去哪里?父亲怕我说漏了嘴,不让我回答,毕竟僧多粥少。我们饥肠辘辘,用尽最后的一口力气,傍晚时分,终于赶到纳福村。
黄昏中的纳福村一片死寂,一路上闻到的牛骨汤的气味到了这里竟然骤然消失了。我们一户一户地敲门,但毫无回响。这是一个空村。我们绝望地敲最后一户人家的门。屋里的人似乎等我们很久了,叹息一声说:“纳福村根本就没有宰牛。估计是你们都听错了。”其实我们已经意识到纳福村没有宰牛,只是需要亲耳听到村里人的证实。父亲沮丧的说:“我们白跑了一趟,纳福村的人呢?”屋里人悲伤的说:“村里的人都往纳寿村跑了,因为听说纳寿村宰牛。我走不动了,我在等儿子拎牛骨汤回来,可是,我撑不到明天了。”
父亲又带着我去纳寿村,这是一段孤寂的旅程。山河寡言,田野荒芜,渺无人烟。我们保持了默契,不说话,只顾往前走。在道路变得漆黑之前,终于抵达了一条峡谷的尽头。村口的一堵断墙下,坐着一个妇人。瘦骨如柴,披头散发,肚皮却腆得老高,仿佛在此等待我们好久了。
父亲迈步上前,刚要开口说话,那妇人抢先说了:“这里没有杀牛。两年前这里就没有牛了,这两年,连老鼠、蟑螂都被他们吃光了。不过,听说纳禄村杀牛,人都往纳禄村走了。你们赶快往那边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喝上最后一碗牛骨汤,要不是我今晚就要生孩子,我也要往那边跑。我丈夫刚刚死了。三个钟头前,他刚回来,给我带回来了一小块黑面包,发霉了,发臭了。几天前,有人悄悄告诉他,纳福村杀牛(可能是他听错了)。他便前往,本来要饿死在路上了的,幸好有人给了他一口红薯粥。但纳福村的人告诉他,傻瓜,是你们纳寿村杀牛。他耗尽那一口粥的力气,回到纳寿村,便一头倒地,死在我跟前。我守在这里,就是等待给了他一口粥的人,我得好好感谢他,好歹让我丈夫回到了家。”
妇人突然拉住我的脚,恳求说:“你不要再跟着你爸走了。”
我愕然问:“为什么?”
妇人说:“你爸已经死了。难道连你也看不出来?”
我大骇。忽然醒悟起来,从纳福村出来,父亲的举止神态就变得不一样了,眼神无光,说话的声音虚无飘渺的,关键是,他并不叫饿,一路上连水也不喝一口,浮肿的双脚腐烂了也毫不知觉。现在他举火把的样子有些怪异,他的手伸进火把燃烧的柴中,脊背冒烟,双脚仿佛离开了地面,头顶长出了一副弯曲的牛角。
我惘然不知所措。父亲在夜色中转过身来对我说:“快跟我来,慢半步他们便要抢光牛骨汤了。”我犹豫不决。父亲一次又一次催促我,语气越来越严厉:“快去吃几碗牛骨汤,吃饱了,我们还要连夜赶往更远的村,因为还有更多的牛骨汤等着我们……”
妇人不肯松开她树枝一样枯瘦冰冷的手。我轻轻抖了抖脚,挣脱了她,咬咬牙,迈开步伐,追随父亲走向黑夜深处。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