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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罐是祖先们的心腹
刘云芳
在故乡,似乎唯有瓦罐是祖先们的心腹。它们从几代人的手里传下来,虽大小不一,但都肚子圆滚,在罐口处收紧。一看就像个能保守秘密的人。它们是一种精致的存在。
在穷苦的日子里,它们可用来存放鸡蛋。鸡蛋从鸡窝里捧出,被母亲积攒着,向家人的身体里输送营养。女主人数鸡蛋的神态是一种常见的喜悦。更多的喜悦在春天,门缝虚掩,女主人将孩子们赶到一边,从瓦罐里取出一枚枚鸡蛋,借着门缝里的光,照出蛋壳内部一块指肚大的黑影。这样子是神秘的。辨别之后,被确认的鸡蛋数量往往不会被说出,待到母鸡将黄色的圆团一一领出来,女主人脸上才显露出得意的神情。这是女主人与瓦罐之间的秘密。
有时,瓦罐也用来腌制咸菜。往往是在秋天,萝卜、芥蓝、辣椒……这些青的、红的、白的蔬菜像山一样堆起来。父亲和母亲便早早拿出几个瓦罐,用热水冲洗、在太阳下晾晒。那棵老花椒树比父亲的年岁小不了多少。他每年从这棵老树上摘下红色的花椒,任太阳晒得它们张嘴欢笑,红嘴唇一裂,露出黑牙齿。父亲将它们与蔬菜们放到一处,让它们在瓦罐里合力修行。到了寒冬,它们闭关的日子终于结束。我从远方回来,打开那些大小不一的圆盖子,像探听父母与秋天的秘密。实际上,他们在封罐时就已经料到我今天的馋样,把这想象一起封存其中。
柿子树点亮老院子,父亲把这些灯笼从高处摘下来,将它们存放到瓦罐里,这一罐子的星光开始做梦。母亲把两个苹果放进去,让它们做伴。它们在黑暗里低语,两种味道你来我去,最终,柿子们变成软心肠。瓦罐是食物做梦的地方,是略显木讷的父母为子女储存疼爱的地方。因此,那些远走他乡的年月,我总觉得故乡的秋天是装在一个个瓦罐里的。
有些瓦罐来自于传承,比如用于送饭的那个瓦罐。旁边有两个耳孔,串一根略粗些的麻绳。明明有绳子,可母亲还是会抱着它给父亲送饭。微风轻轻抚过母亲的刘海,我和弟弟紧随其后。母亲从一个布袋里掏出碗筷、馒头和装了菜的罐头瓶,在地垄边上的石头上一一摆开,父亲把牛赶在一边的小坡上,让它们啃草。我们快速围过来。经过瓦罐收藏的小米粥好像变得更香了似的,我们忍不住舔嘴唇。父亲总是把碗送到我们唇边。
少年时,我变成送饭的人,学着母亲的样子,抱紧瓦罐,饭食的温度与我身体的温度相互交流着。父亲把铁犁放好,让牛也休息片刻。他呼噜噜喝粥,大约想起了我小时候的馋样子,忽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接着,又低着头把剩下的粥喝完。
奶奶放盐的瓦罐是从娘家带来的,每天,她都会将它擦拭一遍。那是她与旧物无声交谈的时光。小瓦罐上闪烁的光总能照亮一些旧日子。
归乡后,我在村子里转悠,在人们的院墙上看到一些品相完整的瓦罐。它们在墙体之上,有的倒扣,有的向上,随意而悲壮, 任雨一次次冲刷着,让风一次次吹刮着,任雪一次次覆盖着……只有在月光之下,在阳光之下,它们才借着光亮,倾倒出自己的心曲。
我家那些曾立过汗马功劳的瓦罐,它们倒扣在柴垛边或者某一块菜地的地垄上,任狗尾巴草在风里为它们挠痒,任牵牛花攀附它们。它们变成沉默者。不知道在某些干旱的日子,它们会不会忽然怀念那些储存在身体里的水或者粮食。对于瓦罐来说,它们不仅是储存物品的容器,它们还是时间的量杯。在奶奶走后,她的日常都浓缩进那些大小不一的瓦罐里,让我们每次看到它们都心存敬意。
我怀疑瓦罐是祖先们的心腹,它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把那些不曾说出的话储存进去,酝酿出来,等着后辈在某一日前来倾听。
父亲总是指着一个个旧瓦罐说,那是他的太奶奶用过的,那是他奶奶用过的,那是他母亲用过的。父亲舍不得将它们遗弃。他在一些下雨的日子努力擦拭上边尘土的样子,忽然让我安静下来。而父亲在沉默里凝视那些老树、老房子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他也是祖先遗留在世间的一只瓦罐,祖先那些无声的言词,他好像都懂了,并且正在向我们传递。
我知道,我可能也是某一种瓦罐,在丰硕之年,我努力收集着那些动听的、刺耳的声音,那些笑容,那些泪水,等着暮年,倾听身体里留下的声音。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