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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战场
程黧眉
①我说:我的父亲是一个英雄。听到的人会觉得我是爱父亲爱过了头,才出此妄语。
②那天在医院手术室外,空荡荡的走廊,只有我和我的丈夫,还有妹妹。那是北京最冷的一天,站在走廊里,刺骨的风往袖口里钻,所有的椅子都是空的,但是不能坐,坐下立刻就被弹了起来,那是坐在冰块上的感觉。
③大屏幕上显示出一排排准备手术的患者名字,父亲在其中。这些年一次次在医院的走廊里,心脏一次次提起来摔下去,再坚硬的心脏也摔出了老茧。等在外面的人如此焦灼,有谁知道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父亲,他的心又是怎样的煎熬?无力和软弱压迫着我,让我感到自己没用,是一个废物。
④术前的签字,几乎是闭着眼睛签的,这么多年,我已经不看那些手术前给病人和家属的“须知”,看与不看,都是要签的。那些手术可能产生的后果和意外,每一条都足以让人魂飞魄散,谁看见这些可怕的后果都想逃跑。
⑤术前医生问父亲,能不能平躺四个小时?我脱口说不能,以他平时咳喘的激烈程度,平躺两个小时同时还要进行手术,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四个小时。但是那天,父亲望着主刀医生的眼神分明是微笑的和坚定的,他平静地说:“可以。”他的斩钉截铁给了我们信心。
⑥没想到一个小时刚过,父亲名字后面就出现了“术后”的绿色图标,准确的第六感告诉我,手术是成功的,内心暗暗庆祝。电梯门打开,医生招手让我们进去。父亲安静地睡着了,医先说:“老先生配合得非常好。”
⑦出院那天正值中午,他坐在轮椅上,经过护士站,同以往一样,他坚持要去感谢医生,护士告诉他医生都在休息,他双手抱拳,用微弱的声音表达了对护士的感谢。护工对我说,老人家总怕麻烦别人,总要说谢谢,总要穿得干干净净,从来不说疼。我说,这些年,每一个护工他都说“好”。他也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一个“疼”字。
⑧小时候我在父亲工厂的炼钢车间看过炼钢过程,一块块钢锭被放在熔炉里,在极度高温下化成钢水,再锻造成透明的金红色固体,钢花四溅,像焰火一样,绽放出奇异的光芒,再经过淬火的洗礼,冷却成型。我的父亲,就是在他人生大熔炉的锻造中,一点一点成为我心目中的英雄。
⑨十二年前,他的肾出了问题,需要进行一个大手术,这个手术的结果就是需要常年透析。我们三对姐妹夫妻开了几次电话会议,商讨如何对父亲解释,当我带着兄弟姐妹的重托小心翼翼地跟父亲谈这件事时,没想到父亲却反过来安慰我说:“爸爸是个经历过风浪的人……”
⑩他开始了每隔一天做一次透析的生涯,这一透,就是十几年。有一天因为一些紧急情况,我破天荒地来到他的透析病床旁,我觉得我的心被震疼了,血液仿佛要胀破心脏奔流出来。他躺在那里,旁边是一台大机器,好几根粗管子连接着他的身体,那些鲜红的血从他的胳膊里抽出来,在那个透明的机器里转动,那么多的血,鲜红的血,水一样流动的血,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透明的机器在清洗他的血液,然后再将血送回到他的血管里。从透析室出来,强烈的心悸让我无法平静下来,我的心被忧伤和疼痛填满,甚至没有缝隙可以让我的心脏多跳动几下。
⑪就这样,我的父亲,一个普通人,一个耄耋老人,在他的战场上,他一个仗接一个仗地打,不能懈怠,他必须把敌人都打败,才能胜利。现在他没有一兵一卒,出生入死,完全是单打独斗,没有战友,没有援军,甚至没有炮弹,他在进行一个人的战争。
⑫他还有一个武器,就是他的笔,或者说是他的电脑。这些年,在与久积沉疴的搏斗中,他依然坚持写作。他每隔一天需要透析一次,透析当天回来,疲惫的他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就像刚刚打完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他甚至没有力气挪一下位置。但是在两次透析之间的那一天,他又会坐到电脑前,将布满针眼的胳膊架在写字台上,写下一篇又一篇文章。他已经不能像从前,22岁写下《大学时代》,25岁写下《钢铁巨人》,人到中年写出《遥远的北方》那样的长篇巨著。现在他只能写一些短小的散文,他写故乡,写他工作过的地方,写亲情,写他眼中的世界,写他八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但是,他从来没有写过他的病痛。他经历过世事的狰狞与温良,却一直以最朴素、最平常的真诚面对他不平凡的人生。
⑬他每天坐在那里,在我心里,他俨然坐成了一个英雄。
(本文选自《雨花》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