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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的回忆
穆木天
(一)
雨雪霏霏,令我怀忆起我的故乡来。
居在上海,每年固然都冒过几次严寒,可是,总觉得像是没有冬天似的。至少,在江南,冬天是令人不感兴会的。雪地冰天,没出过山海关的人,总不会尝过那种风味罢。 一片能白,山上,原 野上,树木上,房屋上,都是雪。你想象一下好啦,在铅灰色的天空之下,能白的地面,是如何地一望无边呀。 一望是洁白的,是平滑的。
雪!雪夜!雪所笼罩着的平原,雪在上边飞飘着的大野,广漠地,寂静地,在展开着。在雪中,散布着稀稀的人家,好像人们都是鼾睡在自己的安乐窝里。
儿时,我叹美着这种雪的世界。现在这种雪的世界,又在我的想象中重现出来了。过去的一幕一幕,荡漾地,在我的眼前渡了过去。
雨雪霏霏,令我怀忆起我的故乡来。
(二)
雪!漾漾的雪,下着。院里又铺上了一层绵絮。
这一年冬天,我们的院子里,好像比往常热闹得多了。我们是住在里边的小院里。外边是一 个大的院子。现在,马嘶声,人的往来声,车声,唱歌声,打油的锤声,在外边的院子里交响着。颓废的破大院,顿时,呈出了新兴的气象。
父亲是忙忙碌碌的,从站上跑到家里,从家又跑到站上。 一车一车的黄豆,每天,被运进来 又被运出去。据说父亲在站上是做“老客”。 一个先生,是麻脸的,教我读书。可是,有时,他也去帮父亲去打大豆的麻包。外院里,是好几辆车在卸载装载,人,往来如梭地,工作着。
雪霏霏地下着。麻脸先生,划着苏州码子,记着豆包的分量。雪霏霏地下着。秃尾巴狗在院 里跑着,飞快地,在雪里轻轻地留下了爪印。外院的东院是仓子,是马厩,是油房。人往来地运豆子。鸽子,咕噜咕噜地叫着,啄着豆子吃。各个人都在忙着。
晚上,工作完了,父亲同麻脸先生总是谈着行情,商量着“作存”好还是“作空”好。我呢,总是 跑到油房里去。那里,是又暖烘,又热闹。马拉着油碾子,转着。豆子被压扁,从碾盘上落到下边 槽子里,出了一种香的油气。同着碾子的人打了招呼,进了去。顺着窄路,走到里边的房子里,则 又是一个世界了。油匠们欢天喜地地,笑谈着。我是欢喜他们的,他们也欢喜我。我上了高高的垫着厚板的炕上,坐着,躺着,看着他们在作工, 一只手操起了大油匠刘金城所爱看的《小八义》。
我看着他们怎么蒸豆批,怎么打包,怎么上柞,怎么锤打。那是非常地有趣味的。扬着锤子梆 梆地打着,当时,令我想到呼延庆打擂。而等待着油倾盆如注地淌下来,随后,打开洋草的包皮, 新鲜的豆饼出了柞,我是感到无限满足的。有时,我是抓一块碎豆饼吃的。卸了油垛,油匠们又是讲起张家姑娘长和李家媳妇短来了。听够了,我则看我的《小八义》,很晚的才回到房中睡觉。
漾漾的雪下着。院里又铺上了一层绵絮。
(三)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大地上好像披了丧衣。这一座古城,像是包围在雪的沉默中了。这是我离开吉林城的那个冬季。因为当时感到那也许是一个永别,所以,那一年的雪,在我 以为,是最值得怀恋的。从卧室听着外边往来的车,咯吱咯吱地,压踏在雪上,是如何令人愁恼 呀!在黎明,在暗夜,我,不眠地,倾听着风雪交加中的响动,是如何地孤独寂寥呀!我曾在雪后 步过那座古城的街上,可是满目凄凉,市面萧条得很。我也曾在睛日踏着雪,访过那些城外的村 落,可是,田夫野老都是说一年比一年困苦了。
在北山上建了白白的水塔。在松花江上架上了钢铁的江桥。可是,北山麓上,仍然是小的草 房在杂沓着,江桥边上,依然是山东哥们在卖花生米。农村社会没落了。好些商店,也是一个挨 着一个地关上了门。
夜间,不寝时,听着外边的声籁,我总是翻来覆去地,想着。吉敦、吉海接轨的问题,农村破 产的情状,南满铁路陆续地在开会的消息,是不绝地在我脑子里萦回着。有时,关灯独坐,望着 街道上的灯光照在白雪上,颜色惨白的,四外,死一般地,寂静着,感到是会有“死”要降到这座 古城上边似的。在被雪所包围着的沉默中,无为地,生活着,心中是极度地空虚的。有时,如雪落 在城上似地,泪是落在我的心上了。
雪停了,又是一个广大无边的白色的宇宙。我们,三四个人,在围炉杂谈之后,决定了到江 南野外里跑一跑。天低着,四外,是空廓,寂寥。白色、铅色的线与面,构成了整个的水墨画一般 的宇宙。赶柴车的,走着。拾粪的孩子,走着。农夫们,时时,在过路。但都是漠不相关似的。我们,在田间的道上,巡回地,走着。有时,脚步声引出来几声狗吠。但,我们走开,狗吠也随着止住了。
有江桥如长蛇似地跨在江上,像我们的血一天一天地被它吸去。江北岸的满铁公所,好像 越发高傲地在俯瞰松花江。它那种姿态,令人感到,是战胜者在示威。天主堂的钟声哀婉地震响着。是招人赴晚祷呢,还是古城将死的吊钟呢?声音,是凄怆而轻脆的。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包在雪中的古城,吐出来死的唏嘘了。
(四)
雨雪霏霏,令我怀忆起我的故乡来。
现在,故乡里,还是依然地下着大雪罢。可是,我呢,则是飘零到大江南。和我同样地流离到各处的人,真不知有多少哟。可是,他们同我同样,也怕会看不见故乡的美丽的雪景了罢。
在故乡呢,大概山川还是依然存在罢!有人从东北来,告诉我东北的农村的荒废。在故乡的 大野里,在白雪的围抱中,我仿佛看见了到处是死亡,到处都是饥饿。在白雪上,洒着鲜红的血, 是抗日义勇军的,是老百姓的。我只是茫然地想象着那种猩红的血,洒在洁白的雪上,在山上,在平原上,在河滨上,洒在一切的上边。
雨雪霏霏,令我怀忆起我的故乡来。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