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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风杨柳
唐弢
柳枝一弯弯地划着东方正在发白的天空,像是无数灰白的眼睛,在黑夜里张望着,俯临着。陶渊明昨晚胡思乱想了一夜,一点也没有睡好。
“唉!唉!寄奴,但愿这不是事实呵!”
纸糊窗的破洞里吹进一阵初秋的凉风。渊明的脑子昏昏沉沉地,他从枕边书箧摸出一本书,是慧远和尚送给他的那本经论,原是他最心爱的,自从慧远死后,他虽看过几次,却终于看不下去。灯盏盘里已没了菜油。他合上书,闭眼默想。这本书是慧远亲自抄来送他的,抄得非常整齐,洁净,和慧远的为人一样,可是现在,这个善良高洁、一世清修的和尚早已从尘世超脱,涅槃了,只有那些争名夺利的东西不会死,做到了相国,封了王,还想……
那个浓眉毛、阔下巴、黑而且丑的面孔,又在渊明记忆里浮了上来。他恍然记起二十年前,在镇北将军幕里,和这个黑而且丑的面孔是同事,这个人非常会说话,会钻营,成天和这个那个忙着什么,从不见他发过火。闲来就擎一本相书,批评别人的眉生得低、鼻太尖、嘴太小之类的。他能喝几杯酒,和自己倒还相得。自从抛弃宦海生涯,就一直没有想起他,他升了官,发了财,因此心里对他越发淡漠了。虽然听说他颇有异志,终以为未必是事实。三年前他收复关中,朝廷很有中兴的气象,自己高兴得很,本想北上游历一转,谁知……
“唉!唉!但愿这不是事实呵!”
渊明叹着气,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低头沉思。
猛的他脑中划过一个念头:“刘寄奴不会做皇帝吧?”他踱到板门边喊:“阿舒!”
廊屋里走出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来,瘦长个子,被太阳炙黑了的脸孔,带着幽郁的表情,他垂着手,恭敬地问:“爹有什么吩咐?”
能有什么吩咐呢?渊明挖空肚皮想了一回“早稻每亩能收多少,计算了没有?”
“还有十几箩潮谷没有扬晒,依眼前估计,大约有三袋零。”渊明不作声,阿舒接着说:“去年半粒都没哩,年成的确还不错!”
饥饿的回忆带来感伤的情调,在阿舒的声音里跳动,他忘不了一年来艰苦的挣扎,“乐天安贫”的庭训,再也不能弥补他心上的罅隙——被穷困灰暗的生活所蛀蚀的罅隙。
“京城里可有什么消息来?”渊明的面上充满忧虑。“没有,爹爹。”
赵老连殷勤地招待着。席地围坐着连主人的五个。
渊明对面那个酒糟鼻子,堆着笑招呼渊明来尝是不是好酒,渊明咂了一口,觉得还温润,就点了点头。
酒糟鼻子得意地笑起来,一面望着斜对面的教书先生,正想说话,不料教书先生先开了口,他朝渊明说:“昔闻先生贵体欠安,今日得见芝颜,想必已经霍然了。”“是!是!”渊明恭敬地回答。
酒糟鼻子正要箱夹第二只河虾,连说:“呃?我倒忘了,陶先生还生病的哩!我老早想来望望你,可是终没空。”说着向着左肩下的一个:“桂生哥!我是对你说过哦?”那个微微笑了笑。“是!是!”渊明很恭敬地回答着。“请呀!请呀!”主人指着菜肴说。
大家边吃边闲谈。桂生说到今年又要加粮税,酒糟鼻子嘶着声音喝道:“真他妈!都是这些官府们玩的鬼把戏,那里能加到皇上库里去?官!做官的都爱钱。”
“这话说的对!譬如陶先生就不肯做官。”老连的口气像是分解,像是赞叹。教书先生摇着头,说道:“贤者避世,这叫贤者避世。避世者,避开了世事也。”
渊明没有理会这些。他朝桂生追问:“有没有关于相国宋王的消息?”“没有。”
教书先生晓得不少伟大人物的事迹,且非伟大不谈,这时他找到机会,赶忙说,“宋王真是一个大星宿,鲤鱼转胎的。如今朝廷有了这个人物,真是如鱼得水!南征蛮夷,北伐中原,皇上还用愁吗?”
渊明的心已经不像早上那样感到沉重,忧虑了,自然不是因为如鱼得水的缘故。他觉得倘使京城只传来加税的消息,没有提起别的,那么,夜来听到的消息,大概并不是事实。他满满地喝了一杯。
初秋的太阳异常明亮,畅爽,微风带来田野的气息,小麦,桂子,野草,尽量发出清幽的香气。远远望去,通过一带疏疏落落的桑林,南山悠然地现了出来。
渊明感到轻松舒适,不但眼前的教书先生和酒糟鼻子很有趣,便是那个黑而且矮的家伙也不坏。“变了变了!县里出了告示啦!”阿宣跑进来喘息着说。
“什么?”大家合口问。
“唉!”阿宣学着渊明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县里出了告示,说是宋王登了大宝,大赦天下。现在得叫做大宋永初元年七月了。”
他说着回过头来,向着渊明:“是永久的永,起初的初。”
已经交了亥时了,陶宅里还未熄灯。渊明坐在床沿上,疲乏而又幽郁,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脸色是那么枯黄,刻板,使人看不出一点活气来。
“唉!”渊明长叹一声。
阿雍和阿通走进来,后面跟着阿舒。“我们现在都是遗民了。”渊明放下手里的诗稿,叹气说。“怎样啦,遗民?我们不再照旧活下去了吗?”阿通问。“活是总得活下去的。”阿雍参加了意见。
“不过,”渊明说,声音似乎有点嘶哑。“要是我当年不曾辞官……要是我现在还年青……唉!”“吱!吱!吱!”床底下老鼠在打架。
“你看见告示上还说些什么?”渊明看着刚进来的第二个儿子问。
“这个,”阿宣想了想说,“我记不清了,但现在就得叫大宋永初元年七月,却是千真万确,一点也不会错的。”
“吱!吱吱!吱吱!”
“亡了国,我们不食宋粟,我们到南山采薇去,大家做伯夷,做叔齐。”阿端跑进来说。“唉!你的话说得活像爸爸。”阿通批评。
“我们要淡泊,要清静无为,不要去管这些俗事。我们得学老聃。”这回是阿雍的意见。
“唉!你的还要像。”阿宣说,“不过,顶好是去请和尚拜几天忏,或者来一个什么法会,祈祷祈祷,救救国家。可惜慧远法师涅槃了。”
“畜生!”渊明厉声喝道,“不要胡说。”阿宣吃了一惊。
“年青人应该有血气,应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留得身后的名声。”渊明解释着。
“留名声的事情,”阿宣说,“得让大哥去干,我不该抢先。兄弟要友爱,谦让,爹说过的。”
“但是,”阿舒嗫嚅着,“我的身体不行,不及二弟结实。近来还有点神经衰弱。”
“唉!你们都去睡觉吧!”渊明说。
大家一哄而散以后,房间里又开始沉寂了。灯光更加暗下去,蚊虫唱着歌,蝎子偷偷地爬出来,在泥壁上布好阱。
渊明搔着脚趾,默默地兀自生气。他悲愤,愧悔。那个黑而且丑的面孔又在他的眼前晃动,摇摆,再也驱不走。忽然变成了青面獠牙,伸出鸡爪似的两手,把他的儿子一个个抓去了,他们柔弱得像羔羊,一点也没有反抗。渊明感到一阵内疚。他定神在案头坐下,摊开诗稿,心里一片乱麻。但终于动起笔来,这一晚,他写了不少诗。写了《述酒》,写了《咏荆轲》,一直写到寅时尽头,
还不曾停笔,呵欠已经打了几十回,然而他想:
“我还得写下去,我得留一点教训,我要写到天明。”杨柳枝叶里萧萧地吹起了阵阵晓风。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