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正红旗下(节选)
老舍
在亲友中,二哥福海到处受欢迎。他长得短小精悍,圈圈的白净子脸,大眼睛。梳着不松不紧的大辫子,既稳重又飘洒。他请安请得最好看:先看准了人,到了人家的身前,双手扶膝,后腿虚,一趋一停,亲切诚挚地叫出来:“二婶儿,您好!”而后,挺腰敛胸,双臂垂直,两脚并齐“打横儿”。这样的一个安,叫每个接受敬礼的老太太都哈腰儿还礼,有多么好啊!
他是熟透了的旗人,可是,他的惊人之笔是在这里:他是个油漆匠!我的大劈是三品亮蓝顶子的参领,谁能说他不是半个旗人呢?
按照我们的佐领制度,他应该去当兵。可是,旗人越来越多,老大老二也许补上缺,吃上钱粮
大哥不幸一病不起,福海二哥才有机会补上了缺。于是,到该上班的时候他就去上班,两不耽误。当二哥做活儿的时候,他似乎忘了他是参领的儿子,他的认真的态度,和对师兄师弟的亲热,一个顺治与康熙所想象不到的旗人。
大姐夫总觉得二哥的当油漆匠不足为法。大姐夫长脸,高鼻子、大眼睛,他坐定了的时候显得很清秀体面。可是,像个手脚不识闲的大孩子。一会儿,他要看书,一会儿又哼哼唧唧地往外走,到街上去看出殡的。
他很珍视这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他以为这种自由是祖宗所赐,应当传之水远!因此,他觉得福海二哥去当匠人是失去旗人的自尊心。
在我降生前的几个月里,我的大舅、大姐的公公和丈夫,都真着了急。他们都激烈地反对变法。大舅的理由很简单,只好补充了一句:要变就不行!事实上,这两位官儿都不大知道要变的是哪一些法,旗人就须自力更生,朝廷不再发给钱粮了。
大舅已年过五十,小辩儿须续上不少假头发才勉强够尺寸,而且因为右肩年深日久地向前探着,他的右肩更加突出,差不多是斜着身子走路
大姐的公公很硬朗,腰板很直,满面红光。他每天一清早就去溜鸟儿,尽管他这么硬朗,可是听到铁杆庄稼有点动摇,他的咳嗽的音乐性减少了许多。他找了我大舅去。
笼子还未放下,他先问有猫没有。变法虽是大事,猫若扑伤了蓝靛颏儿
“云翁!”他听说此地无猫,把鸟笼放好,有点急切地说
大舅听出客人的语气急切,却不马上动问。他先去看鸟,而且相当内行地夸赞了几句。直到大姐公公又叫了两声云翁,您看,我五十多了,是要我的老命!”
“是!”正翁轻咳了两下,几乎完全没有音乐性。“云翁,您看我,我总得穿得整整齐齐吧?我总得来个木樨肉下饭吧?我总不能不天天买点墩羊肉,喂我的蓝靛颏儿吧?难道这些都是不应该的?应该!”
“咱们哥儿们没做过一件过分的事!”
“是嘛!真要是不再发钱粮,叫我下街去卖……”正翁把手捂在耳朵上,学着小贩的吆喝,声音凄楚,“赛梨口耶,我……”他说不下去了。
老哥俩又讨论了许久,毫无办法。于是就一网到天泰轩去,要了一斤黄酒,吃喝得相当满意。吃完,谁也没带着钱,让了有半个多钟头。
可是,在我降生的时候,变法之议完全作罢,常在天泰轩会面。每逢他们听到卖萝卜的“赛梨口耶,辣来换”的呼声,还是沉不住气呀!
大姐夫,在变法潮浪来得正猛的时节,佩服了福海二哥。他非常严肃地跟大姐讨论:“福海二哥真有先见之明!我看咱们也得想个法!”
“你有什么主意,就说说吧!”大姐问他。
大姐夫惨笑了几声,说:“现而今,当瓦匠、厨子什么的
“你打算……”大姐微笑地问。
“我看哪,我就当鸽贩子去,准行!甭多了,就够咱们俩吃几十天的!”
“那多么好啊!”大姐信心不大地鼓舞着。
大姐夫挑了两天,才狠心挑出一对紫乌头(鸽子品种)来,去做第一号生意。及至到了鸽子市上,反倒卖给他两对鸽铃。他没敢再和大姐商议,就偷偷撤销了贩卖鸽子的决定。
变法的潮浪过去了,他横眉立目地满街走,倒仿佛那些维新派是他亲手消灭了的。同时,有钱粮就当兵,没有钱粮就当油漆匠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