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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生存还是毁灭(节选)
鲍鹏山
面对着司马迁,我惶恐不能下笔已经很久了。我感到他无比巨大的存在,却无法把握他的一丝踪影。于是,一个白天一个白天我在校园里转悠,一个夜晚一个夜晚我在书房中叹息。我的纸上没有写出一个字。……
我不知不觉地低声吟诵出下面的文字: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
这是莎士比亚《哈姆莱特》中一段有名的台词。当我吟诵到“一柄小小的刀子”时,我的心头一惊:太史公!你的那柄小小的刀子呢?
也许是司马迁所从事的事业太伟大了,上天不得不给他一些曲折与折辱;他将要达到的成就太伟大了,他的经历似乎不能太单纯。就在他的创作进行到第六个年头时,也就是公元前99年,李陵战败投降匈奴。司马迁为了援救李陵一家老小的生命,为李陵辩护,武帝大怒,下司马迁狱。第二年,司马迁被判死刑。
当满朝文武都在对一个没有申辩机会的败将李陵,“媒孽其短”,必欲置那哀哀无告的一门老小于死地时,只有他挺身反抗!而反抗的结果,不仅不能挽救李氏一门老小被斩尽杀绝的命运,他自己也被判了极刑!
汉律,死刑可以用钱赎,也可以改施宫刑。钱,秩比六百石的司马迁是没有的,亲朋好友们如何呢—“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既没有帮他出钱的,也没有帮他求情的。看来,他只有独自面对那些冷酷的刀笔之吏,在死刑与宫刑之间做出无比艰难的抉择了!
那柄小小的刀子在眼前晃动。是抓起它,闪电般了结自己的一生,一了百了,还是对它投以轻蔑的一笑,挥挥手,拂去它,忍辱负重,继续完成自己的人生使命?
那一年,他四十七岁,早已不惑而届知天命,以他的学问与境界,早已视死如归。
但,“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如果他此时死了:
“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他人微位轻,死了,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不能与死节者比”——现在去死,不是死于节,而是死于罪。人们会认为他是由于“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所以,不能死!
司马迁赏识那些轰轰烈烈的死,也歌颂那些隐忍就功名的生。他喜欢屈原、项羽、李广这样的掷生命如碎碧玉的壮烈;可他也喜欢伍员、勾践这样的保生命如保青山的坚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在伍子胥传后,司马迁议论道:
“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他这就是在说自己啊!
《史记》草创,还未完成,恰逢此祸,痛惜《史记》不能完成,所以他接受这极辱之刑而没有愤怒之色……
有人把司马迁著《史记》称之为“文化复仇”,我在感情上接受这种说法,并为之击节:好!复仇!向汉武复仇!向秦皇复仇!向商纣复仇!向夏桀复仇!向一切专制君主复仇!向践踏人、不把人当人的专制制度复仇!
三年后,随着李陵冤情的洗雪,司马迁也走出监狱。
五十岁了!知天命之年了!他的思虑已非常人可比,他的见识之高,在中国历代史家中,可以说是空前绝后。他的浪漫情怀,为现实之残酷所折辱,如同一树婆娑而为秋风掠夺,却恰好删繁就简,真骨凌霜,苦难风流;他的多爱品性,为专制之铁蹄所践踏,如同一池荷花而为严寒凋杀,又正似去伪存真,傲枝听雨,艰苦卓绝。在血水中洗过的司马迁,双目炯炯,眼光更辛辣,心智更深沉,而文字手段臻于炉火纯青。司马迁,以其清洁淳朴的精神,与其清洁明净的语言,成了中国古代历史这一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公元前90年左右,司马迁的行踪消失了。
他为多少人留下了从生至死完整的行状?但他自己,却走向历史的迷蒙中。
多少学者在考究他死亡的时间与原因。我想我能明白:他的《报任安书》就是他的绝命之作。任安给他写信请求荐举那么久了,他不回信,偏等到任安被打入死牢一切都不可挽回时,才给他回这封信——而这封信,又并不是对任安有什么交代,而是交代自己的遭遇及心灵——这难道不奇怪吗?是的,他的这封写给狱中死囚的信定会被狱吏上交,所以,这封信是写给武帝的!他要对他进行控诉,而后世的一切读者,都将做他的目击证人—他控诉武帝对他的迫害,他也对之报以轻蔑的哂笑:我,司马迁,以一个人的微弱的个体力量,顶住了来自庞大体制及国家机器给我的一切压力,完成了《太史公书》的创作!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现在,我已无所畏惧了!因为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我曾经如勾践、伍子胥一样隐忍,而现在,我可以学学项羽、李广的壮烈了!
于是,我似乎看到,当司马迁让人把这封信送走后,转过身来,平静地走到书桌前,在案下拿出了那把“小小的刀子”,这“小小的刀子”闪着精致而冰冷的光。司马迁端详着它,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选自《风流去》,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