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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马
徐则臣
上了五斗渠的大路,杂乱的蹄印就十分清晰了。我明知道不去找蹄印也清楚红旗和栋梁一定是从这里经过的,可我还是忍不住跟着那些马蹄印走。上了五斗渠的大路我就看到了他,光着上身站在路边的瓜棚前,他在盯着沙路上两匹奔驰的枣红马。
他叫黄豆,他们父子俩在沙路下面不远的野地里守着一片瓜地和两个鱼塘,他们是外乡人。我是放牛时经常经过他的瓜棚才逐渐认识他的。有一天他问我,沙路上的那些车是跑向哪里的,我们才成了说话的朋友。“我也不知道它们要到哪里去,”我说,“我从来没坐过车。”过了半天他才说:“我也没坐过。”
后来我们终于说到了红旗和栋梁,说到了他们的马。红旗和栋梁是放马的,总是骑着马经过黄豆的瓜棚到乌龙河边去。马吃饱了他们就骑着马在沙路上狂奔,和那些四个轮子甚至更多轮子的车赛跑。他们在马背上意气风发的模样让我羡慕得不得了,坐在光溜溜的马背上,右手抓紧马鬃,左手不停地甩着马鞭,大喊大叫,掉光了纽扣的衣服在风里扬起来,像电影里冲锋时的旗帜。
“你骑过马吗?”黄豆问我。“骑过。你呢?”“没骑过。骑在马上高兴吗?”“当然高兴,过瘾,”我说。其实我只骑过两次,一次马走得很慢,另一次是小跑。“你没骑过马,你不知道骑在马上有多开心,威风得像大元帅。马跑得那个快呀,真的,人就像飞起来一样。”可是我从来没有在马背上尝到飞起来的滋味。“我也想骑马,”黄豆憋了半天才说,“你能和他们说一声吗,让我也骑一次?”
我跟在红旗和栋梁屁股后头已经好多天了,他们就是不答应。黄豆总是在我差不多要经过他的小屋时就坐在路边,见到我远远地就站了起来,问我红旗他们是不是已经答应了。
有时候我都在想,不去乌龙河边放牛了,不忍心看到他的失望。可是我忍不住,我和他一样想得到骑马的机会,看到马蹄印我就不得不跟着走。黄豆日复一日地站在路边等着我经过,等着我答复。
我从家里偷了桑葚来贿赂红旗和栋梁。红旗说:“还想骑马?”“不是我骑,是黃豆。”“黄豆?”栋梁说,“你是说看瓜的那个黄豆?”“是,他想骑马,就一次也不行吗?”栋梁说:“你跟黄豆说,我们答应了,但是要让我们在他家的瓜地里随便吃。”
我把话带给了黄豆,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整个人显得更小了。“我爸会打死我的。他每天都要把瓜数上一遍才睡觉。”“可是他们就这么说的。”黄豆站起来走向他的小屋,走到门前转身对我说,“再过几天瓜就熟了,我就告诉你。”
瓜不可避免地熟了,我经常看到黄豆的父亲推着独轮车来我们街上卖西瓜。
一天下午我骑着牛经过瓜地,黄豆从小屋里冲出来,激动得满脸通红,鼻尖和额头上缀满了汗珠,“你让他们快来,我爸昨晚没数瓜就睡了。快,快点!”
我从牛背上跳下来,撒腿向乌龙河跑去。我们是骑着马跑回瓜地的,我坐在栋梁的身后,紧紧地抱着他的腰。黄豆站在路边等我们,只说了一句话“摘瓜前拍一下,没熟的不要摘。”
红旗和栋梁把缰绳交给我俩,跑进了瓜地。我和黄豆一人牵着一匹马。“怎么骑?”他问我,“我不知道怎么上去。”我让他学我的样子,抓住马背纵身一跳。他学不来又不敢和马过于亲密,我帮他几次他还是上不去。我也不敢到沙路上,担心汽车把马给惊了。我骑在马上,黄豆牵着另一匹,我们走得都很谨慎。那个下午我们就是这样过来的,一个慢悠悠地骑着,一个牵着,在和沙路平行的八条水大堤上来来回回地走。我们走得激动又满足,丝毫不觉得厌烦,相互之间甚至连话也不说。太阳还没落尽的时候火烧云就出来了。在西半天变幻出各种图案,一会儿是羊群,海浪,飞马,一会儿是房屋,庄稼和狗,一会儿是两个奔跑而来的人,一边跑一边喊着我和黄豆的名字,是红旗和栋梁——不是在天上跑,而是在地上跑,黄豆像火烧了一样突然扔掉缰绳,站成了一根树桩。出事了,我们都没想到他父亲回来得这么早……
我牵着牛离开瓜地时就听到他的叫声,他开始挨打了。红旗和栋梁有点不好意思,让我告诉黄豆,以后他想骑就骑,一个瓜也不要。
上了五斗渠的大路我就看到了黄豆,短裤上的血迹已经变得黑红,前胸和后背也有青紫的淤血。“红旗说了,你只要想骑,什么时候都可以。”我说。“我不骑。”“怕你爸打你?”“不是,”他说,“我不会骑。”
(选自《中篇小说选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