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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雕连①
风停雪住,曙光再次降临在北朝鲜的长津湖。
苍白无力的日头慢慢升起到群山上以后,里兹伯格②的部队开始往黄草岭1081高地运动。高地上静悄悄的,寒冷的阳光洒在雪原上,视野之中是一片阴森森的银白。没有枪声,没有喊声,也没有黄蜂般飞舞的手榴弹弹雨,大地上一片安详。
里兹伯格团长有点莫名其妙,因为这种安详过于反常,中国人的无声无息也叫他摸不着头脑。以基本的常识而言,中国人不可能不向1081高地这个最后的关隘派出阻击部队,他心里想也许有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里兹伯格命令他的陆战队员加倍小心,占领山头上的阵地。
美国人终于小心翼翼爬上了山头,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积雪覆盖的堑壕之中是一具具中国军人僵硬的身体,他们一个挨着一个趴在自己的战斗位置上,有百十号人,都据枪而待,枪口全都指向下面的道路,那是陆战队将要经过的地方。这些中国人的衣着都非常单薄,没有大衣,多数人还戴着单帽、穿着单鞋。冰雪在他们的脸上凝结成了寒霜,每个人的眉毛胡子上都挂着密集的细小的冰凌,微风拂过,铮铮有声。
阵地上的中国人好像都睡着了,听任美国人来到身旁而无动于衷,他们就那样趴卧着,每个人的武器都已冻结在自己的手中,而每个人脸上又是那样神态安详。里兹伯格听到陆战队的报告以后也爬上了1081高地,他为同一幕景象所震撼。这就是与他们鏖战了二十多天的中国军队,就是层层包围着他们、一波又一波不断向他们进攻的中国人,就是这些人,他们宁愿冻死也决不放弃自己的阵地。这是些什么人啊?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们为什么如此顽强,为什么具备着这样非同寻常的意志力?里兹伯格摇了摇头,虽然他不能完全理解这些人,但是他知道他们都是些无畏的勇士,是真正的军人。
里兹伯格微微并拢的手指在钢盔的边沿上碰了碰,对着静静趴卧在阵地上的中国人行了个庄重的军礼—美国海军陆战部队的军礼。
里兹伯格对他的陆战队员们说:“让他们待在这里吧,不要打扰他们。”
陆战队排起了长长的队列,他们一路路一队队从1081高地的下面通过,每个人都把并拢的手指放在钢盔或是兜头大衣的帽檐上,向沉睡在山头上的中国人,向他们的对手致意。
吴铁锤一路紧赶,夕阳西下时赶到了黄草岭1081高地。
他没有想到这个高地是他这支部队最后的归宿,也没有想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来跟自己的老搭档欧阳云逸告别。
百十号冻僵的人都从堑壕里抬了出来,抬到了平缓的坡地上。他们的身体弯曲着,保持着据枪射击的姿势,弯也弯不平,扳也扳不直,枪支抱在他们的怀中,冻结在他们的手上,拽也拽不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凝结着寒霜,头发和眉毛胡子上密布着晶莹细小的冰粒,在夕阳昏黄余晖的照射下晶莹剔透。
吴铁锤看到了欧阳云逸,他好像完全睡着了,闭着眼睛,睡得很踏实、很安详。他的手上戴着蓝色的毛线手套,肩膀上背着他的帆布挎包,他的眼镜片冻裂了,眼镜架掉落在胸口上。吴铁锤把他的眼镜拿起来,解开欧阳云逸的挎包,用毛巾将冻裂的镜片擦了又擦,然后重新把它戴在了欧阳云逸的鼻梁上面。
吴铁锤看着面前睡熟的欧阳云逸,他还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看过他。白天黑天,晴天雨天,不论酷暑还是严寒,他跟这个人形影不离朝夕相处。多少年了?好像还是抗战的时候,在苏北,在他的老家吴家集,这个人带着他参加了新四军的抗日支队,他们一起打鬼子,打走了日本鬼子,他们从苏北北上鲁南打国民党,他们打了鲁南战役、莱芜战役、孟良岗战役、准海战役等许许多多的大仗,然后过长江,打上海。最后跨过鸭绿江来到这个冰天雪地的朝鲜半岛打美国鬼子陆战1师。这么多年了,他从没有想到过会同这个人分开,哪怕是在这个长津湖畔最残酷、最恶劣的环境中,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可是现在,这个他非常熟悉和非常敬重的人却在极度的严寒之中彻底睡了过去,他睡在自己的阵地上,没有离开自己的战斗岗位。吴铁锤知道这个人再也不会醒来了。
[注]①摘自王筠长篇小说《长津湖》,该书是第一部描写朝鲜战争中长津湖战役的文学作品。②里兹伯格,美军军官,真实人物。下文的我军指挥员吴铁锤与欧阳云逸为虚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