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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医
聂鑫森
卫根生快六十岁了。
满脸皱纹,一头白发,背也有些微弯,左看右看,都像一棵进入衰年的老树。
曲曲巷的男女老少,当面叫他“卫爷”,背地里却称他为“树医”。
潭州是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古城。可名正言顺称为古城的,其一是地面上有许多历朝历代遗留的古迹可为印证,其二是古树多。古迹和古树,都由潭州博物馆管辖、护卫和修缮。故博物馆专设了一个科室:“古树科”。卫根生是该科的头,和几个同仁一起,要干的活无非是巡查古树的生存状况,严禁任何损伤古树的行为,对衰老多病的古树进行医治和护理。“古树科”其实就是“树医科”,卫根生喜欢这个名字。
年代久远的树,主干往往会中空,像被开膛破肚,主枝容易死亡,使得树体倾斜;又因树体衰老,枝条也会无力下垂,于是整棵树需要外力支撑,或以钢管编扎出撑持的棚架,或以扁钢箍紧干裂的树干。有些树干的伤口,因衰老、虫害、冰冻、雷击造成,需要人工治疗,在伤口旁钻眼注入激素,用生物胶重植树皮,还要改良土壤、施用不同的肥料,配备恢复健康的“营养餐”。卫根生是真正的行家里手,当树医当得有滋有味,但在博物馆,没人肯正眼看一看他,评先进科室和先进个人,总是榜上无名。卫根生笑着说,古树是古城的老者,面对它们如同面对自己的长辈,难道侍奉长辈还要评功受奖吗?
屹立在公共环境的古树,他悉心照料。私家庭院里的古树,只要主人邀请,他也常去探看,而且一见钟情,相谈甚欢。
曲曲巷的魏家,卫根生就去过好几回。
魏家院子正中央,有一棵两人方可合抱的虬龙柏,三百多年了。树身有些歪斜,叶子稀稀拉拉的,根如龙爪,树身的下半截中空,在一个弯曲处破出一个大洞,坦然而见天光,树皮也破裂了,如披一件烂衣褂。
当家的叫魏遵规,比卫根生小两三岁,是个老中医。他告诉卫根生,院子和柏树都是祖上传下来的,院子不知翻修了多少次,但柏树依旧巍然不动。
五年前他们第一次会面,是因虬龙柏在雷雨夜,被劈去上部分左边的一个粗壮的侧枝,断面上还留着乌黑的烙痕。
“卫爷,这棵树会死吗?”
“死不了。我用药剂把伤口处理一下,你放心。”
“我那儿子说这棵树长得难看,要死不活的样子,不如连根刨了。”
“你不同意?”
“当然。看见树,就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我爹在树下教我背汤头歌诀,教我识别药草,心里满满的是怀念。”
“儿子是做什么的?”
“电脑程序员。新潮角色!”
“你要让他喜欢这棵古柏,它是这个庭院的魂。杜甫《古柏行》称:‘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古典的美丽,哪里去寻?”
“是啊,是啊。”
一眨眼,又是一年春风来。
魏遵规忽然打电话来,请卫根生去一趟。因为魏家要大规模翻修庭院,准备为儿子小魏办喜事。小魏坚决要求把虬龙柏刨掉,魏遵规坚决不退让,以死相拼,父子闹得如同仇人。
卫根生也知道,那棵虬龙柏寿限也快到了,上半截虽还有些半黄半绿的树叶,不过是苟延残喘。但若砍去了,魏遵规就会悲情难遣,会弄出大病来。唉!
卫根生很快来到魏家。
久雨初晴,满院是金箔似的阳光。
魏遵规父子和卫根生,坐在柏树旁的石凳边。
小魏说:“卫伯伯,这柏树活不长了,留它做什么?难看。”
卫根生微微一笑,说:“是啊,树是老朽了,还能活多久?谁也不知道。但这院子最贵重的不是你们要新建的房屋,却是这棵有着三百多年树龄的虬龙柏。”
小魏睁大了一双眼睛,想再说什么,忍着没开口。
“现在老城改造闹得风风火火,有些老巷子已经拆了。”
小魏眼睛一亮,问:“卫伯伯,这棵虬龙柏,假如拆院子的话,该给树一个什么价码?”
卫根生说:“以我过去评估的经验而论,虬龙柏应该在三十万上下。小魏,你舍得吗?”
“……树,可以不挖。不过,得让它活得久一些啊,别没等到拆迁它就死了。”
“我是树医,这点手段我还是有的。搭个棚架支撑树身,人工植树皮,还要在柏树根的空隙处再栽一棵小柏树苗,让绳子牵引它的枝叶在中空的树里顺着往上长,就像儿子长在父亲的怀抱里,直到它从那个洞开的地方出头露面,张开一片浓荫。”
……
小魏结婚了,生孩子了。
小柏树扎牢了根,枝叶顺着树的空心往上长,生机勃勃,从从容容。
魏遵规隔三差五打电话给卫根生,说:“卫爷给树看病,把我的心病也治好了。”
只有小魏常在网上探看古城改造的信息,自言自语:“这曲曲巷什么时候拆迁?”
谁知道呢?
(选自《湖南文学》2021年第1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