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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 恼
[俄国]契诃夫
暮色昏暗,大片的雪花在刚刚点亮的街灯上盘旋着,然后降落在屋顶、人的肩上和帽子上,积成软薄的一层。马车夫约纳·波塔波夫一身雪白。他佝偻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座上。他那匹小马也是一身白。它的身子一动不动,而且瘦骨嶙峋,再加上它那如棍子般笔直的几条腿,近看起来活像那种花一个戈比就能买到的马形蜜糖饼干。它多半也是心事重重。
约纳和小马已经停在这里很久了。
“车夫,去维堡区!”约纳听见有人叫。
约纳打了个哆嗦,看见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军人。
“到维堡区去!”军人又说了一遍,“你睡着了还是怎么的?去维堡区!”
为了表示愿意,约纳抖了抖缰绳,马背和自己的肩膀上滑落下大片的雪花……军人坐上雪橇。车夫咂巴着嘴唇,像天鹅似的伸长了脖子,挥动着马鞭。
马也伸直了脖子,活动活动笔直的腿,迟疑不决地向前迈步……
“鬼把你往哪带啊?往右赶!”
“你根本不会赶车!靠右走!”军人生气地说。
一个四轮马车夫破口大骂,另一个肩膀碰到马脸的行人也在恶狠狠地瞪着他。约纳如坐针毡。他摇动着缰绳,眼珠乱转,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缘何在此。
“这些人都是混蛋!”军人打趣地说,“他们简直是故意撞你,好像串通好了似的!”
约纳回头望了望客人,微微动了动嘴唇……可喉咙里除了沙哑的咝咝声外,并没说出一个字来。
“你想说什么?” 军人问。
约纳撇嘴一笑,哑着嗓子说:
“老爷,我的,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哦! ……怎么死的?”
约纳转过身子朝着乘客说:“谁也不知道!也许……这是天意。”
“鬼东西!赶车吧,赶车吧……”,乘客喊叫道。
车夫振作起来,使劲而熟练地挥动着鞭子。好几次他回头看看客人,那军人闭着眼睛。到维堡区后,乘客下了车,雪把他和马又涂成了白色。时间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过去了……
人行道上响起相互谩骂的声音,三个年轻人走了过来。其中两个又高又瘦,另一个又矮又驼。
“赶车的,去警察桥!”驼子用那破锣似的声音叫道,“坐三个人……二十戈比!”
约纳嘴里吧嗒了几下。这点车钱不公道的,不过他顾不上价钱了……只要有主儿就行……
“好了, 出发!”驼子还是用他那破锣似的声音说道。
“我的头痛得要炸了,”一个高个子说, “昨天我喝了四瓶白兰地。”
“撒谎!” 另一个高个子生气地说。
“我发誓,我说的是真话。”
“如果这也算是真话,那虱子咳嗽也是实情了。”
“这些老爷真够开心的!”约纳笑着说。
“呸,见你的鬼去吧!”,驼子怒气冲冲地说, “你这个老不死的,走还是不走啊?难道有你这么赶车的吗?快用鞭子抽它!”
约纳听到了驼子不停地骂他的那些话。高个子开始谈论一个好像叫娜杰日达·彼得罗芙娜的女人。约纳等他们的谈话有了一个短暂的间歇时,他再次回过头去喃喃地对他们说:
“我的……那个……我的儿子这个礼拜死了!”
“所有人都会死!!”驼子说道,“快点赶,快点赶!”
“那你就稍微让他振作点嘛……给他脖子一拳!”
“老不死的,听到了吗?我可要揍你了!”
“嘭”的一声,约纳的后脑勺就被打了一拳。
“嘿嘿……”他笑道,“你们这些快乐的老爷……”
“赶车的,有老婆吗?”一个高个子问。
“我吗?呵呵……照你们这些快活的老爷!如今我是有一个老婆, 可那是一抔湿土。哈哈哈……就是坟墓!……你们瞧,我的儿子都死了,可我还活着……奇怪,一定是死神弄错了……他应该是来找我的,却去找了我的儿子……”
约纳回过身,想讲讲儿子是如何死的,可这时候总算到了警察桥。约纳久久地看着这几个人消失在远处。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人了。寂静朝他袭来……刚刚稍见平息的苦恼,现在更加强烈地压在他的心口上。约纳不安而痛苦地打量着街上穿梭不息的人群:在这人群当中,难道真没一个人愿意倾听他的诉说吗?然而就是没人注意到他,更不要说注意他的苦恼了……这苦恼大得简直无边无际。要是把约纳的胸膛剖开,让他把胸中的苦水都倒出来,似乎可以淹没整个世界。这种苦恼居然可以容纳在这样一个小得连白天打着灯笼都看不见的躯壳……
约纳看见一个扫院人,决定和他攀谈几句。
“老兄, 几点了?” 他问道。
“九点了……你在这干吗?快走!”
“回马店去,” 他想, “回马店去!”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约纳已经坐在一个脏兮兮的大火炉边。炉台上、地板上、长凳上,到处鼾声一片。空气又臭又闷。墙角上有一个年轻的车夫站起来,带着睡意嗽一嗽喉咙。“老弟,我的儿子死了……你听说了吗?这个星期在医院里死掉的……”
约纳看一下他的话产生了什么影响,可是那个青年人已经盖好被子,连头蒙上,睡着了。约纳瞧着这些酣睡的人,后悔自己不该这么早就回来了……
“连买燕麦的钱都没挣到呢,”他想,“这就是我苦恼的原因。”
“去看看马吧。” 约纳想。
他来到马厩。
“你在吃草吗?”约纳望着自己马儿亮晶晶的眼睛说, “好吧,你吃吧,吃吧。既然我们连买燕麦的钱都没捞到,那我们吃干草好了……库兹玛·约内奇不在了……他死了……现在,好比说,你生了个马驹儿……可是突然,如果驹儿死了……你不难过吗?”
小马一边嚼着干草,一边听着,还对主人的手呼着气……
约纳像入了迷似的把一切都讲给了它听……
(朱宪生、高莱国译,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