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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里
胡也频
纸窗上沙沙响,照经验,又刮风了。
这风是从昨天夜里刮起的,我仿佛知道。刮起风来,天气又变了。我刚刚露出头去,就觉得有一种冰凉的东西,湿贴到脸上来;棉被里面是暖和得多了。
因为挂念着自己的文章被登载了没有,想看一看《太阳报》的副刊,便又露出头来,喊伙计……可是赶紧地就把这声音拉住了,这是忽然想到,欠了送报的两个月报费,前天的报就给停送了。
“那只有这办法!”我决定了,便露出头来,并且把整个的身体离开那小小的温暖的世界,下床去了。
风还在窗外乱叫,房子里依样充满着冷气和寂寞。
我从床下拖出一只黑色旧木箱来,轻飘飘的,而这感触,猛然就使我惘然了。我知道,在这箱里面,所余剩的,只是一件烂了袖口和脱了钮子的竹布长衫,和两三条旧的或破裆的短褂裤,以及几双通底的麻纱袜子,还有的,那就是空气了。
我无力地把箱盖盖下来,眼光从这满了灰尘的木箱上面迟缓地望到墙上去:那里是一张放大的雪莱的像。
这时有一种稀罕的感觉通过我的脑,我笑起来,但接着就黯然了。
诗人的像在放大时花了四元,镶在一个价值二元的木框上,从数目算来,共是六元钱,那么,变卖了,至少总可以得一半的价。
然而我的心,立刻就浮上罪恶似的,非常惭愧了。在我眼里,年轻诗人依样是英俊的,且带着女性的美,静默着。
一阵更大的风把纸窗打得急促地响,我便抖了一下。
“真无法……”
于是我跳上桌子,从墙上拔出一寸多长的铁钉,连着很长的白色棉纱绳,把雪莱的像拿下来了;在手上,木框冰冷。
抹去了玻璃上的灰尘,很歉疚地挟着诗人的像,出去了。
费了很多周折,到了一家收买旧家伙的杂货店。满屋杂乱,看着,会使人的意识变散漫了。
在一只蓝花碎瓷的花瓶底下,我瞧见了,一个木框,里面镶着一张油印的外国风景画。我就欢喜起来,因为在路上,我是非常担忧人家不要这类东西的。
从那很厚的蓝大布棉门帘旁边,挤出一个人来,粗壮,奸滑,一脸麻子,只瞧这模样,确凿的,便认出是这店的掌柜了。
他用淡淡的眼光看我。
“这,”我从臂下拿出那像框,用力地说,而声音,反变成暗哑了,“这卖——卖给你。”但这样,我已经得到说不出的无限大的轻松。
那淡淡的眼光射过来,我觉得脸上是泼了一盆冷水。
像框在粗黑的手上,翻转了一下。
他又看我一眼,便带点鄙薄的笑意说:
“要卖多少钱?这像片是外国的窑子①吗?”
“不是!”我摆一下头,简捷地回答,同时觉得这“窑子”两个字,是一条皮鞭,我的心就印上这皮鞭的伤痕了。
“是戏子么?”
“不是!”
“那么,是什么人的太太吧,是总统的太太么?”
“不——这是一个诗人。”
“一个诗人?”他惊诧了,又现出鄙薄的笑意,把像框翻看了一下。
“要卖多少钱?”
“三块,”说出这话来,我仿佛是在当铺里了,胆子便无端地大了起来。
“什么,”那掌柜又惊诧地说,“要三块?这差远了。”便冷冷地把像框递过来。
接过这像框,对于诗人的抱歉的心情似乎轻减了一些,但忽然又感到空虚了,好像一个人走出这杂货店,就无着落似的。
我终于忍耐地说:“你知道,光是这木框,也得两块钱。”
“那不能这样说。买来自然是贵的,卖出就不值价了。假使那是个窑子,还可以多卖些。”
听到又说“窑子”,我愤然。无端地把羞辱加到已死的诗人上面,这未免太歉疚,而且是太可伤心的事了。本来在市会面前,说出诗人这名称来,已是自取其辱了,何况还当诗人被视为不如窑子之类的时候,然而我还得忍耐,我不能就这样气愤而走开,因为别处有无收买旧家伙的杂货店,是很难说;纵是有,我也不知道。于是我又开口了,却是说:
“这像不卖,只卖像框,你说给多少钱?”
“那咱们不要。”他懒懒地说。
“真可恶!”我想,“这种东西会如此倔傲,简直是梦想不到的。”便挟上了像框,走出这杂货店。
刚走出店门口,迎面就飞来狂风,混沌的灰尘,像猛兽想吃人一般,扑过来,我的头便赶紧低下了。在风中走着,我的心是堆着比风还凶的纷乱的情绪。
现实的生活像一面镜子,十分光明十分真切地照在心上,使我又想到,到了独寝的客舍,又得孤零零地躲到被窝里去。
到了寓所,并不发气,却也用力地推开房门。把雪莱的像放到桌上时,蓦然见到那蛋形的镜框里面,是现着一个年青的,但是忧郁,满着灰尘,像煤铺伙计的污浊的脸。
纸窗沙沙地响,房子里依样是荒野一般的寒冷的寂寞。
(有删改)
【注】①窑子:旧时用以称妓女。